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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秋意遙瞪著他,既無奈又好笑,「我這輩子最倒黴的事大概就是從小就認得你。」

  「所以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從小就認識你和意亭。」燕雲孫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秋意遙看著他滿臉無語。

  可燕雲孫卻在下一刻正襟而坐,神容嚴謹,自袖中掏出幾張紙遞給他,道:「我來月州後,文武官員皆有接見,這上面列的便是我見過的還算是人才的幾名武將。只是說到調兵遣將我實在不通,所以你幫我看看,該如何用他們。」

  秋意遙接過,展開,紙上列著數名武將的出身、年齡、品性、職位以及燕雲孫估摸出的其個人能力,他一邊看一邊忍不住微笑。雖說燕九公子一貫的散漫不羈,可該做的該看的該知的未落一分。看過一遍後,他將紙還給燕雲孫,並未言語。

  燕雲孫倒也不催他,只坐在一旁打了個哈欠,然後便倚在榻上,眼睛半睜半閉,似睡未睡。

  秋意遙起身,走至水池邊,目光自湖面掠過,然後靜靜的望著對面的一樹珍珠梅,似乎是在欣賞枝頭那些清雅秀麗的花蕾,又似乎透過那些花望到了很遠的地方。

  「男兒何不帶吳鉤,踏取關山五十州。」許久後,他驀然輕聲吟道。

  燕雲孫聽得心頭震動,不由坐直了身,抬眸往他看去。

  池邊人久病纏身,面色蒼白,身材瘦削,一身素袍,便顯得越發的羸弱,可那雙眼睛從來都是那般清澈而堅忍。而此刻,他的眼中更是綻放著一種炫目的華采,仿似是暗匣裡藏著的絕世寶劍終於重見天日綻放明光與鋒芒。

  秋意遙的目光自那株珍珠梅上移開,然後仰首望向天際,微微眯眸,承受那炙熱而刺目的陽光。「雲孫,我替你去山尤。」

  「意遙,你……」燕雲孫驚訝。

  「雲孫,你難道不信我做得到?」那是一個語氣平淡的問句,可隱隱的傲岸已不露自顯,那是以往二十多年他從未自溫雅謙忍的秋意遙身上看得的。

  秋意遙微微一笑,目光依舊望向天際,炙烈的陽光已刺得眼前一片模糊,可他不想低頭,不想移目,就想看著這耀射天地的朗日。

  「你有任免三品以下官員之權,你便讓我……嗯,讓我想想……四品的武職是都尉,那麼你便讓我當個都尉吧。」

  燕雲孫未語,只是看著池邊沐陽而立的他。豔陽如火,而他便似火邊的一尊琉璃,給火光映襯得流光溢彩,卻不知什麼時候便會為火所化。

  許久,他才開口:「意遙,我並不需要你去丹城,你只需要告訴我哪位武將適合領兵守城,哪位適合領兵出擊,而我方又該以何策應敵。」

  秋意遙回身,帶著一臉淺淡的笑容輕輕搖頭,「雲孫,我又非先知,豈能在敵人未至時便先有禦敵之策。況且,戰場之上瞬息千變,非親置其中,又如何能有應敵之法。」

  燕雲孫聽了也同樣搖頭,「意遙,你我都再清楚不過,你的身體不允許你上戰場去。我帶你來月州的本意是治病,回帝都時我還想吃秋家伯母做的菜,並不想被她痛駡。」

  秋意遙聞言並未露出失望之色,面上依舊一派平淡,他轉回身看向水池,清澈的水面上倒映著如雲似霞的紫藤花,也倒映著碧藍的晴空。

  「雲孫,我不是秋家親子。」驀地,他道。

  燕雲孫微愣,想這是全帝都,甚至說是全天下只要知道威遠侯的人都知道的事。

  「這我從小就知道,而侯府裡的人都知道,侯府外的人也都知道。」秋意遙靜靜的看著那在水中微微蕩漾的紫藤花簇。「爹娘、兄長待我之好,非是親人而勝於親人,但這並不會讓他人就沒了閑言暗忌,而爹娘每每耳聞總是一臉不豫,兄長更是曾因別人罵我一句『野種』就把人打得頭破血流,結果反挨了爹爹的打。」

  燕雲孫聽著不由暗暗點頭,打得好,秋意亭那臭小子總算也挨過打啊!

  「所以我從小就懂得了看人眼色,懂得如何說話才不會被人憎厭,如何做人、做事才會令人喜歡。」

  燕雲孫暗爽的心情還未到頂便是一呆。

  「我就這麼察言觀色地長大,然後他人提及威遠侯家的秋意遙,亦從一開始的『狗雜種、來路不明的孤兒』到『侯爺家的養子』到『秋家二公子為人溫文謙和,待人細心寬諒』。」秋意遙微微一笑,那笑容淡淡的如一層浮煙飄在面上,「到而今,天下間知道我的,看到是贊我的比罵我的人多,而爹娘亦以我為榮。」

  燕雲孫怔怔看著他。

  「可是這個溫文的秋二公子,也許只是一個虛殼。」秋意遙面上的浮煙似的淡笑終於散去,於是露出那種空洞而悵冷的眼神,「而……真正的我是個什麼樣子,卻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燕雲孫依舊未語,只是看著他。

  他與他從小就識得,可以說除他的親人外,最熟悉秋意遙的便該是他燕雲孫了。而從小,秋意遙便是一個乖巧懂事的好孩子,他每每被爹娘訓話之時亦會聽到「你即算不像意亭那般有出息,至少做到意遙一半的聽話懂事我就心滿意足了」這樣的話。再到他們長大,帝都裡提起秋意遙,更是讚不絕口,他的父親敬熙伯燕文琮更是感慨道「秋家只兩子,而我有九個兒女,可這九個加起來連人家一個意遙抵不上,更不用說老大了」。

  是的,秋意遙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一個讓人喜歡、讚賞的幾乎是毫無缺點的人。

  「雲孫,我要離開帝都的原因,你是知道的不是嗎?」秋意遙回頭看著燕雲孫。

  燕雲孫自沉思中回神,然後心頭一涼,頓哼著鼻子道:「本公子不知道!」

  秋意遙臉上又浮起淡淡的笑,「你請來的名醫難道未曾告訴你?」這話雖是詢問,可話中的意思卻是那樣的肯定。

  「沒有!」燕雲孫瞪著眼睛。

  秋意遙搖頭,「雲孫,我自己也是習了醫術的,我又怎會不知。」

  「你那半吊子算什麼!」燕雲孫不屑。

  秋意遙不與他爭論,走至紫藤架下,看著滿架如火如荼的花,輕輕歎息,「如此明媚的韶華,若是永遠綻在枝頭,那該多好,可它總要謝去,我們無計可阻之餘,只能心中悵然。」

  燕雲孫默然。

  「我此生,都不知自己到底是何人,亦從未做過一件縱心任情之事。」秋意遙伸手自枝頭摘下一串紫藤花,「所以我離開帝都,不想最後都做著那個別人眼裡的秋意遙。我也不想讓爹娘親眼看著……以他們疼愛我之心,那必是痛不欲生的一件事。」他手指拂過,那紫藤花瓣便如細雨紛飛,籟籟落地。

  「雲孫,我並不喜歡戰場,我亦非喜歡殺戮,可是不知為何,我很想去丹城,這可能是我此生唯一做的、亦是最後做的一件任性之事。」秋意遙看著地上那些細碎的花瓣,眼神裡似是憐惜,似是解脫。「從哪兒來,回哪兒去。我是爹爹自戰場撿來的,或許那裡才是我的歸處。」話是如此的平淡靜然,可心裡卻不知為何生出一種蒼涼孤寂。他孤身而來,亦孤身而去,這個天地許有他存身之處,許連安魂之位亦無。可是……比之錦繡繁華溫情脈脈的帝都侯府,他更願魂散在這荒涼蒼寂的天涯某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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