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天霜河白 | 上頁 下頁
一四


  一旁的秋意亭聽著,雖不明白什麼「內功」,但一聽說弟弟要學,當下也嚷著要學。

  道人看看秋意亭,然後欣然頷首:「長公子眉藏劍目蘊神,日後必是擎天架海之才。今日老道遇到了他們,想來也是上天所賜的緣法,我便收他們為徒,授我一生所學。」

  這回顧氏還未及答應,一旁陪同的白曇寺住持卻已連聲「阿彌陀佛」,道:「兩位公子好造化。」並向她介紹道,「這位道長乃是武林名門淺碧派掌門,兩位公子能拜其為師,真是前生修得的緣法。」

  顧氏一聽,頓時心動。白曇寺住持乃是佛法精深的高僧,一向受人尊敬,能得他推崇之人又豈是平常人。於是當場便讓二子拜師。

  那道人當即收兩人為徒,摩挲著兩人頭頂,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甚是歡喜,道:「此二子天賦極高,必能承我衣缽。」目光落在小的身上,良久後微微歎息,「只這小公子……平生唯情,卻不知『鏡花水月意遙遙』,老道便另賜他名『意遙』,以誡之。」

  只不過,這另賜的名卻成了秋家二公子的大名。

  話說秋遠山一介武將,雖識文墨,但遠談不上「學問」二字。當年長子出生時,夫人在房裡搶天呼地地哭叫,他在院外滿頭大汗地徘徊穿梭,快要將那鵝卵石小道踏出一條溝來時,忽聽一聲洪亮的啼哭,響徹整個侯府。緊接著,僕人歡天喜地奔來,向他報告說夫人生了位公子。年過三旬方得子的秋遠山聞之,可謂欣喜若狂。又一位僕人奔來,說夫人問侯爺可想好了公子的名字沒。名字?秋遠山犯難了,茫然地環顧著庭院,想找出個「名字」來。

  當年,秋遠山才封侯,這侯府也是皇帝賞賜的,才住進來不久,是一座頗有些歷史的古宅。據聞,最早可追溯到前朝的第一任「白王」白意馬,是他當年還未封王時在帝都的府第,修築得頗是古雅。秋遠山環顧來環顧去,終於瞅著了左前一座涼亭,亭上「寫意亭」三個草書無比寫意風流,於是脫口而出:「就叫『意亭』吧。」

  這便是秋家長公子名字的由來。當年顧氏知曉了,直敲丈夫的腦門,「太沒出息了。」是以小兒入府數月了,名字卻一直沒取好。此刻顧氏聽著道人悠悠念出一句,甚覺文雅,於是當場拍板,「小兒的名字就用這個了。」

  名字取好了,師也拜好了,顧氏心也安了,領著兩個兒子回府去。此後,道人每年五月皆來帝都住一段日子,教授兩人武藝,一轉眼,便是數年過去。

  慶雲七年,三月,秋意亭受封「雲騎郎」。

  這位讓後世仰望慨歎的赫赫名將,便是在他十二歲那年踏入軍中,此後,便是數十年的刀光劍影、金戈鐵馬,開疆拓土,叱吒風雲,威震八荒,立下後世數百年無人可超越的功績,成就了他成為「皇朝第一將」的不敗神話。

  安豫王府裡,對於皇帝的賜婚,安豫王與安豫王妃都只是極其平靜冷然地接下聖旨,未置一詞。傾泠與秋意亭的反應倒是極為相似,都是懵懂年紀,並不知這婚事系著他們一生的悲樂。

  杖擊的傷一日日好轉,再次出園,傾泠只是愈加謹言慎行,安安妥妥地,沒再受過責罰。

  安豫王妃則仿似那一日集雪園前的事從未發生過一般,絕口不提安豫王,只是交代巧善、鈴語小心照顧郡主。每日裡除指點女兒詩文琴藝外,便待在牡丹園侍弄牡丹,或是畫一幅畫,寫一幅字,看一卷書,眠一則夢,安安靜靜地度日。

  若要說集雪園有何不同,便是多了一個人。

  那小孩留下來了,報給王府管事的身份是「宸華郡主貼身侍女」。

  對於這事,安豫王妃覺得給女兒添一個伴也不錯,巧善、鈴語則非常樂見其成。傾泠則是不置可否的態度,因為她一個人慣了,有沒有伴,無關緊要。

  小孩在巧善、鈴語的悉心照顧下,身上的傷也一日日養好了,人長高長胖了些,集雪園中無人打罵責罰,漸漸地,在巧善、鈴語的引導下,也開口學著講話。

  只是這小孩很黏傾泠,根本無人教她,卻是極稱「貼身侍女」這名號,傾泠走哪兒她便跟到哪兒,傾泠有時在書房一待便是數個時辰,她也跟著在書房一站數個時辰。傾泠自出生便少與人親近,多是一人獨處,這樣時時有人跟進跟出,極不習慣,好在這小孩兒人也安靜,無聲無息的,似影子般,日子久了,傾泠也就隨她去了。巧善、鈴語見兩人形影不離的,甚為欣慰,小郡主身邊終於有個伴了。安豫王妃看著,則只是淡淡一句,「這許是她倆的緣分。」

  在集雪園待了些日子後,巧善、鈴語說起要給小孩取個名字才好。兩人圍著小孩商量,一個說要叫「雪兒」,因為她現在是集雪園的人了,一個則說叫「蓮兒」好聽又好看,兩人各持己見,爭了半天,未果,最後讓小孩自己選一個。小孩睜著那雙栗色的大眼睛,轉一圈,看看這個,又轉一圈,看看那個,也不知是不懂兩人的意思,還是不知到底選哪一個好。

  而鈴語看著那雙水潤柔軟的眼,脫口道:「這孩子的雙眼可真像咱風府以前養的那只梅花鹿的眼睛!」

  巧善一看,不由得也道:「可不是,不如就叫她『鹿兒』好了。」

  一窗之隔的書房裡,安靜看著書的傾泠這時卻推開窗,道:「叫『孔昭』吧。」說完,把窗戶一關,繼續看書去了。

  巧善、鈴語面面相覷,然後一笑,齊聲道:「她本是郡主的侍女,既然郡主肯賜名,那是再好不過了。」接著問小孩,「你以後就叫『孔昭』,你歡不歡喜?」

  小孩看著眼前笑語溫柔的兩人,然後轉向窗戶,已帶淺淺粉色的唇輕輕一抿,那是她人生的第一抹笑。

  後來,安豫王妃聽說了,只說了一句,「原來是視她為友。」複又輕輕一笑,「都一起打過架了,做朋友也不錯。」

  巧善、鈴語當時聽得有些發愣,直到有一日見傾泠教孔昭念書時才明白過來。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
  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傚。
  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詩經·鹿鳴》

  書房裡,著白衣白裙的孩子正一遍一遍教栗色大眼的孩子背誦,清晰明白地告訴她:「你的名字取自於此,是以,到死也該記得這首詩,就等於記著你自己。」

  不是「雪兒」,不是「蓮兒」,不是「鹿兒」。

  「孔」乃是姓,「昭」為名。

  孔昭,那是堂堂正正的一個人的名字。

  孔昭沒有辜負替她取名的人。

  六指是她心頭的傷,有一日傾泠握著她的手,說:「別人都只五指,可你有六指,一定是比別人更靈巧。」

  於是那十二指的手不再藏掖著,坦然地展於袖外,而且,真真正正地做到了比別人更靈巧。

  跟巧善學刺繡,繡的蝶兒招蜂兒。

  和鈴語學廚藝,傾泠似乎再也沒有不吃的東西了。

  傾泠寫字時,她磨出的墨汁濃淡最合宜。

  傾泠彈琴時,獸爐裡的香不長不短五曲即止。

  當傾泠念「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於是,木蘭開時便有了「木蘭酒露」,九月菊盛時便有了「紫菊餅」「白菊餃」「紅菊糕」「黃菊粥」。

  夏日,白蓮亭亭時,傾泠悠然念來「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於是,隔日便有了一襲上翠下白的「荷衣蓮裙」。

  ……

  春縱夏往,葉落雪飄,歲月的轉輪似一位沉默的老人,不動聲色地悄然轉過。

  孔昭學著她能學的,做著她想做的,日子是快樂而恬靜的。

  而在萬籟俱寂之時,傾泠會悄悄起身,從枕邊盒中取一顆夜明珠,照一幅年久失色的白絹。又或是悄步穿過庭園,在幽靜的流水軒中,按著白絹上的圖與文字一招一式一遍又一遍地練著。

  夜夜如此,年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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