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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廣明遲疑一下,忍不住問道:「聖上既然覺得要抗衡皇后陛下必須有久曆戰陣的老將,為何不令劉將軍統兵呢?」

  東應森然一聲,聲音裡微帶澀意,慢慢地說:「你不明白,皇后自有久為人主的膽魄和魅力,神采風華懾人。劉春不見她時,尚敢不聽號令背叛,但與她正面相對時,只怕三言兩語間就要心意動搖,難保不陣前倒戈。所以劉春只能用來攻心,卻不能掌兵。」

  廣明怔住了,過了一會兒才感覺到天子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道:「皇后母儀天下,縱然遙領了元帥之職,日後也不能親身統兵,戍守三邊的兵權終究要分到你們手上。朕信任你,你要快快成長起來,免得到時候讓翔鸞武衛的驕兵悍將看扁了。」

  廣明被天子推心置腹的話激得全身一顫,除了知遇感外,更有一種備受重視、無比榮耀的感動,連忙應道:「敬諾!」

  東應眼看翔鸞武衛連破兩道防線,卻沒有絲毫焦急,面上反而帶出了一絲冷冽的淺笑。

  未經戰陣的神策軍沒有得力的將領統率,面對她時又不能主動出擊,攔不住她親自統率的翔鸞武衛,是他預料中的事。他雖然今日一定要將她留下,卻沒想過一次阻截就能將她留下。

  他想要的是擊潰她的心防,讓她輸得徹底。而要做到這一步,僅憑一次僥倖制住她怎麼可能?放她走,又在她每次覺得可以走脫的時候,再一次將她困住,如此反復折磨她,才是他要做的。

  這世間最可怕的事不是絕望,而是一次次看到希望的曙光,卻又一次次地失望。絕望會讓人麻木,反而不覺得痛苦;而希望與失望的重複交替,卻會讓人焦躁軟弱。

  十萬神策軍分成三道防線,但真正致命的一擊,卻不是神策軍,而是在神策軍所布的最後一道防線之前。沖出重重包圍的翔鸞武衛胸中提著的一口氣堪堪放鬆下來,便看到前面一片縞素,成千上萬手捧靈位的婦孺分列成行,正徒步緩緩而行,將他們的去路擋了個正著。

  瑞羽眼光銳利,一眼認出為首那孩子手中所捧的靈位上寫著「先祖成國公、大將軍薛公諱安之位」,而那孩子旁邊的婦人所捧的靈位上卻是「先君高晃侯、撫軍將軍柳公諱望位」。

  瑞羽目光所及,所有婦孺所捧幾乎都是在西征之戰隕落的將士的靈位,這數千婦孺,原來盡是將土遺屬!

  這群將士遺屬顯然沒想到會有一支血染征衣、形容凶煞的人馬迎面殺出,齊聲尖叫,嚇得呆了。瑞羽猛然挽韁勒馬,在坐騎將要奔進人群之際止住了奔馬。跟在她身後的諸衛亦勒馬止步,看著堵住去路的這群已故袍澤遺屬,手足無措。

  如果是他們自己的眷屬,他們或許還能為了忠君而滅親,但這些婦孺是戰死袍澤的遺屬!

  他們縱橫天下,任敵人如何強悍也沒有絲毫畏懼,但昔日袍澤的遺屬攔在面前,他們如何能夠縱馬揮刀?

  第八十六章 生死別

  中原,你就是我餘生所能觸及的最後一份溫暖和救贖,若是沒有你相伴,我又怎能快活?

  劉春一身素服地走到她面前,深深地鞠躬,「殿下,請留步,」

  瑞羽微微眯眼,冷冷地笑了起來,「是你故意帶了這些袍澤遺屬來阻攔我?」

  劉春低頭道:「聖上在太廟左側建英烈祠,太蔔選定今日為英靈入祠供奉的吉日。」

  完全無辜的故屬遺孀,在這種時刻攔在他們面前,用人、佈局無一不恰到好處,正中人心無法回避的弱點。

  東應的所作所為,或許仍舊不足以摧毀她堅忍不拔的心志,但這一場戰爭,卻是她輸了!

  風雨如晦,隔了很遠她仍能感應到他站在高閣上向她投來的目光,像能焚盡一切的業火,像能冰凍罪惡的玄冰。他在她面前依戀柔順了十年,今日終於將帝王心術中最冷酷無情的一面徹底地展露在她面前!

  劉春在她和諸衛面前跪下,懇切地說:「殿下,請您為了這好不容易安穩的太平天下,為了歷經艱辛暫時緩了一口氣的三軍將士,為了您眼前這些孤兒寡母,也為了您自己,停下來吧!」

  瑞羽冷笑起來,「背主求榮,竟還能給自己找出這麼多光明正大的理由,實在是難得!」

  劉春臉色一紅,旋即大聲道:「殿下日後盡可懲處末將,但這番話末將卻不能不說——這天下是殿下率領三軍將土打下來的,每寸山河都沾染著袍澤的鮮血。殿下縱然不愛權柄財勢,也當替這些為國立下汗馬功勞的兄弟們著想,庇佑他們安享應得的富貴,而不是讓他們因為您而再次流血犧牲!」

  明知他的言語是為了瓦解她的意志,但這句話仍讓她胸口悶痛,目光在捧著靈位的上萬婦孺身上掠過,怔然無聲。劉春重重地叩首,對瑞羽身後的秦望北喊道:「秦先生,殿下留在京都可以坐享至尊權柄,受天下萬民敬愛,但若隨你走,卻將為世人所棄,令這天下大亂,翔鸞武衛的數十萬兄弟同室操戈,她自己也將一生愧疚於心,不得歡顏!您若是真心愛她,如何忍心讓她陷入這萬劫不復之地?」

  秦望北握緊韁繩,厲聲說道:「我只知道,一個人唯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才會快活。若非她想要的,無上榮華,至尊權柄,都只是困住她的牢籠枷鎖。為了這個國家,她已經辛苦了十幾年,沒有一時半刻無憂無慮地享受過生活!她其實只是一個女子,誰都沒有資格以大義之名讓她身負家國天下,辛勞困苦,不得解脫!」

  劉春一怔,過了一會兒才抬頭對瑞羽道:「殿下今日若走,翔鸞武衛的故屬失去約束和庇佑,早晚都要遭到猜忌,不被朝廷所容。既然如此,殿下就請從末將身上踏過去吧!」

  身前是無辜受累的故屬遺孀,身後則是逼近的追兵,令她束手縛腳,一籌莫展。紛亂中,她突聞身後箭矢破空的嘯叫,無數勁矢自右側後方飛了過來,諸衛俱驚,連忙擁上前來護主。

  瑞羽耳聞破空聲有異,揮槍將身後襲來的箭矢打落,定睛一看。發現這一陣箭雨都沒有箭頭,心中一驚,猛然回頭,大叫:「中原!」

  沒有箭頭的亂箭中,卻有幾支鋒矢銳利的雕翎重箭夾在其中,直取秦望北的後心要害!諸衛第一反應都是自保和救主,對秦望北難免疏於保護,忙亂中竟現出了一個空檔。

  因為阿武等人搶前護主,擋了回環餘地,瑞羽已經不及回馬救援,驚急之下棄槍脫蹬,在馬背上平身長臂去拉前傾的秦望北,剛拂袖把射向他後心的利箭蕩開,便聽到他一聲悶哼,前胸赫然插著一支短小的弩箭!

  前面,便是一群她以為毫無威脅的故屬遺孀!

  瑞羽雙眼倏然大睜,這一瞬間在她心中漫長得像是將前半生都凝聚在了此刻,所有的苦楚無奈都濃縮成了此時一點焚心業火,幾乎將她燒成灰燼!

  「中原!」

  秦望北悶哼一聲,待要安撫她的驚慌,胸中氣息一逆,一股血氣自肺倒沖上來,嗆了他滿口,那句話登時碎不成聲,只能下意識地緊緊握住她的手。

  這蓄謀已久的一箭,自藏匿在劉春身後的刺客手中射出,正中秦望北的心口,沒有絲毫偏移,頃刻之間鮮血就已經將他胸前的衣衫染透。瑞羽將他托起護在身前,看著他胸前那枚弩箭,腦中一片空白。

  她經歷了無數戰爭,踏過無數危局,從來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沒有戰略佈局,沒有應對計策,在這個已經變得面目全非的太廟之前,她曾經像保護自己的心一樣護著的人,以冷酷的算計和絕對的優勢將她阻截於此。

  而她自己選擇的夫婿,就在她的面前被人一箭射殺,而她救之不得,完全地無能為力!

  那刺客一擊得手,還沒來得及放鬆心情,眼前光影錯亂,遮蔽他身形的婦孺已經被推開,迎面一槍刺來,驚得他慌忙後退,抬手扣弩。但他手剛抬起,頭顱已被阿武一刀斬斷。

  秦望北忍住胸口傳來的劇痛,看到瑞羽慘然變色的面容,心底倏然掠過一絲塵埃落定的解脫。

  她站在人間的絕頂,愛慕她便要承擔粉身碎骨的風險,這一點他早有覺悟,從知曉她的身份卻仍舊不願放棄的那一刻,他便預料了今天的結局。

  「殿下,可惜我不能再陪你了!」

  瑞羽想笑一笑,就像她無數次臨敵之際鼓舞土氣時所做的那樣,但此時唇角微動,卻似懸了萬鈞之石,竟不能笑出來,心中只有一念,「中原,中原,我有負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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