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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杭宅之外,玄漆銀紋四輪輅車停在馳道中間,披著蓑衣的馬匹和禦者都蓄力待發,等主人登車。

  以前瑞羽和東應沒有隔閡的時候,共乘一車都是一起坐在中間正位,階下留給侍者,但今日瑞羽見東應上車,便推開車窗,沖外面騎馬的秦望北道:「中原,你上來與我同乘。」

  秦望北字中原,瑞羽以前對他禮遇卻不願過分親昵,今天首次當面喚他的字,頓時讓他喜上眉梢,笑道:「謹遵殿下教諭。」

  東應瞥見他臉上毫不掩飾的喜色,頓時如鯁在喉,黑眸微眯,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凝睇著瑞羽,側過身來,湊近她耳邊輕聲問:「姑姑,你這是……怕我嗎?」

  是怕嗎?這是怕嗎?

  瑞羽的指尖陡然一顫,在她未來得及正視,或者說根本不願正視的內心深處,她竟是真的在怕!

  看過多少風雲變幻,經歷過多少驚濤駭浪,面對多少生死難關,她都有勇氣衝殺過去,唯有這次的心關,她竟不敢直視。

  怕什麼呢?

  她回過頭來,與他咫尺相望,慢慢地說:「小五,我只怕你誤入歧途。」

  他的眸底墨色氤氳,深濃難化,口中卻輕笑一聲,「姑姑,你放心,我會選擇最正確無誤的道路。」

  瑞羽看著他的眼睛,輕輕點頭,道:「那就好。」

  秦望北登上輅車,便聽到瑞羽溫和地說:「中原,你坐到我身邊來!」

  是要他來阻隔東應在這狹小車廂裡張揚出來的威脅感嗎?秦望北笑了笑,毫不猶豫地走到她身邊,將東應隔開。

  輅車轆轆行進,東應倚窗而坐,突然伸手拉開榻下的一個暗格,從中取出一個卷宗,目不斜視地看著,就好像車上除了他,再也沒有別人。

  他擺出不糾纏於私情小事的姿態,瑞羽也不能示弱,起身打開另一個暗格,看了看裡面的東西,微微抿唇,從中取出一樣來,對秦望北道:「幫我把這張輿圖掛起來。」

  這輛車是她與東應的常用物具,裡面的東西都按照他們的習性擺放,也不知多少次他們曾經一起掛起這張輿圖,看著上面的疆域指點江山,然而今日再將它懸起,幫手的那個人,卻已經不再是他。

  瑞羽心裡有瞬間的悵惘,旋即被她揮散,站在輿圖之前,她用手指撫著上面的線條,輕聲道:「世族豪強作亂,必然與重丈土地、禁止私買奴婢的元安詔令有關。大行天子已經籠絡了宦官,且神策軍在握,叛軍絕不可能做到突然發難置陛下于死地。既然雙方沒能速戰速決,那麼大行天子在與世族豪強的叛軍交鋒時,應該有詔令下來召集藩鎮府兵勤王,就算潼關被白衣教所圍,召兵勤王的使臣繞了遠道,此時也應該進了齊青,他們定然知曉亂起的詳情……西面諸州縣難道現在還沒有接到使臣嗎?」

  東應回答:「沒有。不過使臣如果繞過潼關前往諸藩召兵勤王,則必是走西南方向的路,我已令捉不良司前往西南各要道查找。」

  瑞羽輕輕點頭,看著輿圖,根據軍情司歷年打探來的消息,在腦中估測了一下各方世族的動態,歎了口氣,「關中以西是世族盤踞之地,勤王詔下之後會有多少人應詔而起,不得而知;關東世族勢力較弱,但諸藩鎮在朝廷詔令圍剿白衣教時,都養兵自重,不肯出力。如今世族已經弑君篡位,大行天子的勤王遺詔我真想不出有誰會奉行。」

  華朝立世三百年,面臨國破君亡,竟無忠義之臣誓死為君復仇,遵大行天子遺詔勤王,未免太令人寒心。

  秦望北見她神色凝重,便問:「你若接到勤王詔,怎麼辦?出兵勤王嗎?」

  瑞羽抬頭和東應對視一眼,良久,東應才道:「這是自然!」

  當初他們離開京都,就是因為朝政已經被各方勢力架空,政權搖搖欲墜,覆滅只在旦夕之間,他們覺得居於皇權中心向各方勢力妥協,修補已經四處漏水的堤壩,還不如索性放任它垮塌,借垮堤之勢將沉積水底的重重污垢盡數沖洗一番,破而後立。

  華朝必敗是他們早在五年前就達成的共識,但真的到了國傾君喪的一日,他們才發現,無論他們原來有過多少設想,對混亂的政局有多少怨憤,都比不過他們對華朝的依戀。

  國仇家恨,不能不報,就是沒有勤王詔,他們也必然會讓那些亂臣逆賊付出代價!

  秦望北雖然很少參與陸戰,但也不是一竅不通,他看了一眼輿圖,道:「齊青與關中相距萬里,諸藩鎮阻隔,又有白衣教盤踞東京,前往勤王,殊為不易。」

  若不將白衣教徹底剿滅,壓制住各有異心的藩鎮,要前往京都勤王,豈止不易,那是一不小心就會被群狼撕咬吞噬的艱危之局!

  瑞羽長眉一挑,眼眸深處一點幽光慢慢地浸染開來,冷笑一聲,「我有的是時間,不怕難。」

  瑞羽和東應自那日同車而歸之後,也不再避而不見,雖然為了不讓李太后擔心,在人前仍舊和氣相處,卻再也不復過往的親昵。縱使在他們心裡仍舊將對方視為最重要的人,仍願意為對方付出一切,但他們之間的感情,再也不像過去那樣純粹了。

  鄭懷改變他前往青州學院講學的行程,令軍情司全力打探京都政變的始末和詳情。

  清明時分,安氏篡權弑君自立為帝的消息終於傳出潼關,在白衣教有意的宣揚下遍傳十道,無人不曉。

  當喬裝打扮穿越重重藩鎮阻隔的使臣在軍情司的護送下,將勤王詔送到齊州時,瑞羽正在給犧牲的英烈奠酒。鄭懷在她耳邊輕輕告訴她確切的消息時,她放下了手中的酒觥,深吸了一口氣才轉過身來,對看著她的三軍將士道:「近日坊間傳言甚囂塵上,想必兄弟們也聽說了。」

  堂下站著的將士們見她表情肅穆,也自凜然,傾耳聽她說話。

  「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們,傳言裡有一句是真的,那就是安、崔、鄭、應諸世族豪強互相勾結,弑君篡權,謀害了陛下,已經自立為帝。皇子公主,宗室親王,共二千七百五十三人被逆賊所殺。我華朝天家子弟,幾被屠戮一空!」

  三軍將士早在坊間聽過相關的傳言,但聽到瑞羽親自證實傳言,仍感震驚不已,紛紛呆怔立在當地。

  瑞羽舉手將忍不住溢出眼眶的眼淚拭去,身體挺立如松,沉聲道:「我翔鸞武衛將士受先帝倚重,立軍之初就以衛國保家為首誡,忠君任事,從無懈怠!逆臣賊子作亂,我軍竟然不及勤王救駕,致先帝在京都被逆臣賊子所弑,這是翔鸞武衛最大的恥辱!」

  翔鸞武衛訓練有素,又久曆戰陣,榮譽在他們心中高於一切,在聽到君亡國傾後都有強烈的恥辱感,瑞羽此話一說,他們更是熱血沸騰,紛紛高呼:「誅殺亂臣逆子,為先帝復仇!」

  「勤王衛國,以血恥辱!」

  瑞羽率三軍將士朝西方京都的方向跪下,叩首盟誓,「以血還血,以牙還牙,誓滅逆賊,重複河山!」

  山河翻覆,國傾君亡,天下震動,齊青遍地縞素,子民同悼國喪。鄭懷、薛安之、柳望、水師諸將及平盧節度州治下十五州太守等真正主事者都齊聚州城,下令急征民間適齡男子入伍,應對將至的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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