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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薛安之望著瑞羽鴉青的鬢、雪白的臉,憐惜之餘突然又生敬意,笑道:「殿下,臣與鸞衛諸將對端敬皇后一系血脈誓死效忠,然而效忠的途徑有三條:一,殿下苦心礪志,承兩位陛下之志,外服四海,內靖九州,臣率舊日兄弟為殿下馬前行走,雖死不改其志;二,殿下韜光養晦,倚端敬皇后和武皇帝余蔭,泯然與諸宗室親王公主同列,碌碌一生,臣擇先帝所遺忠士,守衛公主府,死而後已;三,長安危機四伏,殿下無意再捲入是非旋渦,臣願為殿下家臣,保護殿下歸隱山林,不問世事,終老鄉野。」

  瑞羽肅然,起身下拜,道:「薜公和鸞衛的忠心厚義,我時刻銘記於心,至為感激!」

  薛安之受了這一禮,還拜道:「殿下,臣等從軍,只盼靖國安邦,建功立業,卻不希望囿居內宮一角,庸碌而亡。您要離開京都,意在重建先人功績,這也是鸞衛所願!」

  薛安之的態度大出瑞羽意料,她滿懷複雜心情地往千秋殿去回復李太后。李太后定定地出了一會兒神,點頭道:「經離先生和薛公都贊同此事,那我們便走吧!」

  瑞羽大喜之餘,又有些不敢相信此事竟能如此輕易便獲得眾人同意,反而有些惴惴不安。李太后如何不知孫女所慮,輕輕一笑,道:「阿汝,並非我們輕率答應,而是自古以來凡能真正成事者,即便本身能力並不出眾,但也有一種才能必然遠超眾人——那就是膽大妄為,異想天開!你與小五若是才能有短缺,以你們的地位,也盡可以延攬英才取長補短。即使這件事在世人眼裡看來荒謬,但你們能有這樣的膽量氣魄,我們又有什麼理由不支持呢?」

  她說著拍拍瑞羽的手,指著殿外廣闊的天地,微笑道:「阿汝,小五,這天下遲早都是你們的。你們只要知道自量自省,無論什麼事,你們都可以放手去做。」

  出了李太后的千秋殿,東應興奮不已,「姑姑,離開京都需要準備很多事,我陪你一起去,馬上就著手準備。」

  瑞羽也不禁喜形於色,「好,我們一起去。」

  二人再怎麼沉穩,畢竟還是少年心性,興致一起,也顧不得時間早晚,直奔書房籌劃相關事宜。也許是鄭懷在二人啟蒙的時候,就對他們誘導各有偏重,東應對人財統籌一類的經濟之道有驚人的天賦,瑞羽則對山川地理等一類的大局佈置有獨到見解。當即兩人分工合作,東應計算撤離的人數,瑞羽查看地理方志,選擇路線。

  東應略估了一下必然會隨駕而行的人員,便湊過來問瑞羽:「姑姑,我們退出京都,究竟要去哪裡?」

  瑞羽一面查看地方誌,一面指著輿圖邊緣上的一角。東應低頭細看,吃了一驚,「姑姑,這地方鬧旱災,還有白衣教作亂,又偏遠狹小,我們怎麼能去那裡?」

  「你怕吃苦?」

  「這不是吃苦不吃苦的問題。」東應湊過來細看輿圖,直皺眉頭,「如果照前段時間孫建仁他們抄過來的條陳看,這個地方因為旱災,百姓流離失所,地方官也逃得無影無蹤,加之白衣教作亂時幾度從此過境,這裡現在恐怕已經人煙荒蕪,只剩千里赤地。我們若去此處,豈不是自陷死地?」

  瑞羽放下手裡的地方誌,一邊笑,一邊搖頭,「小五,你怎麼只看到了這塊地的狹小,它的北方和東方你都看不見嗎?至於當地官員逃亡,這又有什麼不好呢?」

  他低頭細看,「它的北方靠近河水,東方是空白……哦!空白處應該是大海吧?」

  她點頭,眉眼裡微顯得意的神態,問:「海裡面有什麼?」

  「海裡面有魚!」他一句話脫口而出,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想了想道,「海裡有琉球、倭國、大越、墮羅缽底等屬國。四年前唐陽景登基大典,他們還來朝覲過。」

  說到這裡,他愕然瞠目,「姑姑,難道你想以這些屬國為根基?」

  瑞羽揚了揚眉,反問:「不行嗎?」

  東應的嘴巴張得好大,好一會兒才道:「自古以來就沒人想過這個……姑姑異想天開……不行不行,我得去鴻臚寺把這些屬國的記錄拿來看一看。」

  瑞羽一指身後的書架,「第二架的十四格有老師遊歷天下時所做的筆記,各屬國的風土人情都有記載,比鴻臚寺的記載要齊全。」

  一宿無話,鄭懷早晨過來督導瑞羽的早課,看到她的眼周有些陰影,不禁皺眉,卻沒說話。瑞羽因為睡眠不足,精神自然差,練習射藝的時候,有兩支箭不僅沒中靶心,甚至還飛出了靶外。

  瑞羽自小學習射藝,素來眼准手快,除去初學時,平日極少出現這種手誤,不禁暗暗慚愧。鄭懷直待她練習結束,才過來指點,問她:「殿下以為是勞逸相宜,張弛有度于事有益,還是勞累過度于事有益?」

  瑞羽昨夜因為籌劃退出京都的事宜,太過興奮,以致勞累,所以日間的練習才大失水準。鄭懷若是一早就指責她不應熬夜,她難免會有逆反之心,而現在鄭懷再來詢問,她卻自知裨益,慘然道:「使力無所節制,不是長久之道,會令人臨變反應遲鈍,應該勞逸相宜,張弛有度。」

  鄭懷鬆開繃緊的弓弦,一撫弓策,淡淡地說:「疲師老兵,不足以迎敵;神虛氣弱,易令人做出錯誤的判斷。你現在主持西內事務,手握兵權,應該比以往更明白身系萬人安危的道理,切不可一時興起就熬夜損神,這不是上位者處事的長久之道。」

  瑞羽訕訕地低頭受訓。鄭懷緩和了神態,道:「殿下忙了一夜,可理出了個頭緒?」

  提到這個,瑞羽精神一振,笑道:「老師請隨我來。」

  她將昨夜整理彙集的資料拿出來,鄭懷一目十行看完,略帶吃驚地問:「這都是殿下昨夜弄出來的?」

  「不是我一個人,還有小五。」

  鄭懷沉默片刻,突然站起身來,微笑道:「自今日起,殿下可自行設立幕府,延請謀友幕賓。」

  瑞羽大出意料,怔了會兒,才喜出望外地問:「老師,您這是覺得我能夠獨當一面了?」

  無論是李太后,還是鄭懷,近幾年對她的教導,都以引導她獨立處事為主。在她遇到困惑時,他們會給她解答;但在她沒有主見的時候,他們卻絕少主動提出自己的意見,也絕少代替她做決定,更不允許她招募謀友幕賓為她效力。

  因為他們知道一個孩子在還沒有完全長大,擁有獨立的能力,能夠對人情世故做出清醒的判斷之前,就將事事交給謀友幕賓去做,勢必會讓她養成過分倚賴他人的習慣,反而讓她失去磨煉自己的機會,甚至於會出現主弱臣強的嚴重後果。

  漢高祖不如各有長處的張良、蕭何、韓信,卻能駕馭他們取得天下,其中原因不僅是因為漢高祖能識人容人,更是因為他本身也有才能,通曉各方知識,進而在臨事之時能夠做出明智的判斷。

  一個上位者若是萬事不通,也沒有主見,其縱然能夠識人容人,也無法駕馭有能之士,做不到會「用人」。不能用人的主上,貿然地招徠一批謀臣幕賓,將一應事務都交給臣屬去做,自己則不思進取,那與將一隻白兔扔進野獸群裡並無多大區別。

  若是遇到忠厚的野獸,雖然主上大權旁落,他們卻能清閒享樂;若是遇到兇惡的野獸,他們就會欺上瞞下,禍亂一方,主上甚至性命難保。

  要想駕馭賢士能人,首先主上必須是個通曉世事、洞察人情、明辨是非、善斷局勢的有能者。所以這些年來,儘管李太后也憐惜瑞羽辛苦,但在瑞羽擁有足夠的自立能力之前,一直不允許她設立幕府。

  直到今日,瑞羽能夠親自統兵,處理立政殿之變,又能不被眼前的繁華迷惑,做出急流勇退的決定,鄭懷這才覺得她已經完全具備了駕馭賢士的能力,擁有作為人主的資格。

  教導了瑞羽近十年,鄭懷心裡未嘗不曾迷惑,不知自己傾一生所學教導的弟子,究竟能學到些什麼?能走到哪一步?會不會偏離了他教導的方向?如果她達不到他預期的目標,這會讓他愧對故人的託付。

  瑞羽學到今日,果然偏離了他教導的方向,甚至出乎他的想像,但這種偏離,除去讓他擔憂欷?#91;之外,也讓他由衷地高興,他忍不住微笑拱手,「恭賀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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