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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若是她懂得怎樣駕馭臣子,把持朝政,或者她有些膽識魄力,也不至於縮頭縮腳地躲在西內。她的身邊全是一些故人老臣,就連像瑞羽和東應這樣能夠長久驅使的人都沒有幾個,正如三四月間的麥子,青黃不接,當真是窘迫到了極致。

  她心中自責,鄭懷卻反過來寬慰,「不過殿下無可依靠,也不見得是壞事。一則殿下會因此而自強自立,二則此後殿下的所有臣屬都將由她自己選拔,到時不怕有人自恃身份,不聽她的指揮。」

  李太后仍舊滿懷憂心,鄭懷卻不以為意,繼續道:「殿下性情堅毅,心志穩定,無論她學什麼都能有所成就,學武自不例外。昔日我教導她重文而輕武,她能憑一己之力學有所成,現在偏重于習武,日後她必有立於亂世的自保之力,她會一世平安的。」

  鄭懷不誇獎瑞羽聰明與否,卻稱讚她性情堅毅,心志穩定,其中自是別有一番意味:須知天下之大,天資聰穎者難計其數。可天資再高,如果沒有堅忍不拔的性情,如果沒有孜孜不倦的心志,都不可能成為出類拔萃的奇才。

  李太后對瑞羽既憐惜又心疼,悵然低喃:「習武……習武……難道就真的讓她變成武夫不成?」

  用武夫一詞來稱呼正當妙齡的少女,委實不妥。鄭懷忍不住一笑,寬慰道:「娘娘放心,殿下現在練習這能敵百人的勇武功夫,只是讓她有朝一日親自統率鸞衛時,不至於因為女兒身,而不識兵戈,樹不起威信。我並不是真讓她去做衝鋒陷陣的武夫,她真正要學的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能敵萬人的謀略。」

  李太后這才放心,緩和了緊繃的面皮道:「既然她現在學的武功只是小道,那豈不是不需要頂著這般毒辣的日頭苦練?」

  她繞來繞去,終歸只是心疼瑞羽,捨不得金枝玉葉去吃那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苦。鄭懷被她的用意弄得哭笑不得,好一會兒才道:「娘娘,時局緊張,今日讓殿下多吃點苦,如果能換得他日殿下無論處於何等險境,都能全力脫身的平安,卻也值得。」

  這個道理李太后也不是不明白,只是親眼看到瑞羽汗透重裳,想到往年天稍熱些都有冰盤冰鏨消暑的金枝玉葉,如今卻頂著夏末毒辣的日頭苦練,一時不忍,當她被鄭懷駁回之後,才狠下心來不再說什麼。問候了鄭懷幾句,她便坐上肩輿,轉駕去承慶殿看望東應。

  東應的傷口已經結痂。這次重傷使得他體質大損,氣血有虧,他一時半會兒恢復不了,雖然還需靜養,但也能時常下床活動。

  李太后來到承慶殿的時候,東應正在殿左的花廳裡,令人擺了涼席,正躺著聽一名女博士謝明經給他讀秦史。東應雖然年齡不大,但開竅得早,又勤勉好學,加之鄭懷的授業之法與別人不同——不要求學生死記硬背,卻要求學生反復思考諸子百家的長處與不足,養成了他讀史也反思歷史興衰的習慣。

  謝明經的聲音抑揚頓挫,起伏有致,剛讀到始皇帝一統天下,「一法度衡石丈尺,二法車同軌,三法書同文。」東應便讓她停了下來,道:「始皇帝除封建,立郡縣,一法度衡,既可消除六國貴族糾集故國舊屬造反的本源,又便利天下百姓交通,實為造福天下千秋萬代的壯舉,然而秦二世為何而亡?」

  謝明經怔了怔才回答:「始皇暴虐,役使民力過甚。秦制苛刻,六國舊民難以接受。加之趙高把持朝政,倒行逆施,天下怨憤。」

  「始皇役使民力雖重,但六國舊民所承役力未必就比七國連年混戰時少。若論到暴虐二字,始皇比起楚霸王坑殺降兵二十萬,屠襄城,屠城陽,屠咸陽這等手段來,卻差了點。倒是趙高篡權,秦制苛刻……」

  東應凝神細思良久,搖頭道:「秦因嚴制而富民強兵,於關中雄踞天下,可秦制推行天下,卻使秦二世身死國滅,真是奇哉!怪哉!」

  謝明經沉默寡言,東應不主動向她請教,她就不出聲,只讓東應自己琢磨。李太后不讓人通傳,靜靜地站在窗下聆聽裡面的問答。東應此時毫無察覺,直到謝明經俯身行禮,他才轉過頭來,「太婆,您怎麼來了?」

  李太后怕他起身扯動傷口,遠遠地就喊住了他,「我的兒,你正養傷,快別亂動!」

  李太后這些天聯絡端敬皇后和武皇帝時期的舊屬老臣,周旋于宦官權臣之間,已經極費心力,再加上身體有病,所以很少來探望東應。此時她見東應躺在床上,精神雖然不差,但小臉卻蒼白沒有血色,不禁心頭愴然,於是就坐到他的榻邊,細細地詢問他的身體狀況,又埋怨道:「你這孩子,大夫既然讓你定神靜養,你就不該勞神讀史,想什麼秦亡的根由。」

  東應少年好動,哪能長久躺著養傷。聞言一撅嘴,嘀咕道:「太婆,我老躺著太煩了。要是不聽聽女史讀書,想想事,我非悶死不可。」

  李太后聞言皺眉,輕輕地打了他一嘴巴,呸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混賬小子,這渾話也能亂說?」

  東應這次重傷把她也嚇得夠嗆,所以她對「死」字分外忌諱,也不容東應渾說。東應體會到她因疼愛自己,才會如此忌諱,所以東應嘴上挨了個巴掌,卻並不惱,吐了吐舌頭,扮個鬼臉,岔開話題問:「太婆,姑姑說她要跟經離先生習武。要說經離先生知識淵博,精通諸子百家,我相信,可他那麼文弱,還會武技,我卻不大信。太婆,你信嗎?」

  「嗯。」李太后應了一聲,見東應仍然一臉狐疑,便解釋道,「經離先生出身潁川世家,自幼習文練武,精通儒學法術,文武雙全,少年時名滿兩京,很是了不得。」

  東應想不到現在已經頭髮花白的老師居然有過這樣輝煌的過去,大感驚訝,「那老師為何沒有入朝為官?東內那邊的人曾在冬至節日找我閒聊的時候問過我和姑姑的老師是誰,我說了老師的名諱,那邊的人還嫌老師籍籍無名,說要給我重新找名師呢。」

  東應對唐陽景滿腔惱怒,連在稱呼上對唐陽景也不肯客氣,用「東內那邊的」幾個字就代替了。李太后對唐陽景也甚是瞧不起,哼了一聲,道:「你老師譽滿兩京的時候,他還不知道窩在什麼地方偷雞摸狗呢!破落子弟,難登金馬玉堂,著了十二章冕服,也擔不起日月星辰,山河乾坤。」

  東應摸了摸身上的傷,心有餘悸,跟著李太后一起鄙視那個唐陽景,「那人只貪眼前小利,全不計長遠,經不得絲毫挫折。順利的時候膽大包天,不利的時候膽小如鼠,整個就是一市井無賴。」

  李太后摩挲著東應的頭頂,想著剛才他思索秦興秦滅時的表情,頓時覺得無比自豪,因為東應和瑞羽不用督促也懂得刻苦學習。想到這裡,她竟忍不住微笑,「我聽在東內侍候的宋平說,這位天子能耐得很,因為納言衛輝屢次勸說他多讀書,少遊宴,他煩了,居然一拳把人家打得滿臉是血,連鼻樑都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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