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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盛顏端了綠豆糕過來給他時,發現尚訓正坐在廊下,燈籠的光在他背後照過來,他的臉暗暗的。

  她走上前將手中的盤子遞到他面前,笑問:「皇上要吃吃看嗎?」

  他伸手取了一個,微笑問:「是你做的嗎?」

  「嗯。」她專注看著他。尚訓吃了一口,味道很甜,並不是他喜歡的口味,綠豆磨得不夠細,入口有點粗糲。

  盛顏在旁邊坐下,笑吟吟地問:「怎麼樣?」

  於是他就把整個都吃下去了,又伸手拿了一個,說:「很好吃。」

  兩個人坐在廊下,偶爾一陣風,把雨絲斜斜飄進來。尚訓看她在風中微微打了個寒噤,便站起來,摟住她的肩,說:「這裡風大,我們還是回去吧。」

  盛顏與母親再說了幾句,夜已三更,眼看要宵禁,尚訓攜了她的手要離開,母親看看雨,說:「拿把傘回去吧。」

  她轉身回房去,拿著一把傘出來,說:「其他傘都舊了,只有這是在老房子那邊搬家找到的,這麼精緻,不知道哪裡來的。」

  盛顏抬頭一看,赫然正是瑞王留下的那把傘。她心頭猛地一撞,心知這傘不能給皇上看見,正要讓母親換一把,誰知尚訓已經漫不經心地接過來,說:「就這把吧。」

  尚訓幫她打著傘,在空無一人的街上,雨極細極細,落在傘面上悄無聲息。兩個人,一把傘,尚訓把她拉到自己的懷裡,護著她不讓雨絲沾到。

  盛顏偷偷抬頭看他,他卻只是低頭朝她微微一笑,什麼也沒有說。

  她不能表現出什麼奇怪的反應來,而且,只要那個小小的後局印製不被發現的話,怎麼可能會和瑞王聯繫到一起?只是一把傘而已。

  路並不遠,有宮中的侍衛在後面尾隨著,也沒有人敢來盤問,很快就到了宮門口。兩人回到朝晴宮,尚訓將傘合上,隨手就放在了門外。

  那一夜盛顏睡下好久,依然覺得背後冷汗直冒。她聽著自己枕邊人均勻的呼吸聲,無法入睡,又不敢起來,只怕自己稍稍一動,一向睡眠不深的他就驚醒。

  聽外面的雨淅淅瀝瀝,她只覺此事恐怖之極,門口放的仿佛不是雨傘,而是只斑斕猛獸,一個不慎就會撲上來張開血盆大口。

  一直到天色漸亮,她才慢慢起身,尚訓也習慣了她的早起,翻了個身繼續睡覺。她先出去看了門口的傘,還放在那裡,趕緊低聲吩咐內侍送回家去,這才放下心來。回身在梳粧檯前坐下,讓身邊梳頭的宮女替自己打理。

  已經是德妃了,所以今天的妝也分外隆重,九鬟蟠龍,翡翠勻壓,長釵步搖,整個人幾乎都淹沒在飾物的光華中。

  尚訓醒來坐在床上看她這樣打扮,皺眉道:「今日是冊妃後第一次去母后那裡,就隨便容忍了,不過下次若再這般打扮,朕先把你這個梳頭的宮女攆出去,把頭髮插得跟棵樹一樣丫丫杈杈,真是難看。」

  盛顏雖然心情煩悶,也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那宮女忙跪下請罪。

  他示意盛顏過來給他穿衣服,一邊說道:「起來吧,你不知道德妃絕世美貌,大堆的珠翠反而淹沒了她的光彩?」

  盛顏低頭微笑不語,尚訓湊到她的面前,把肩給她看,今日沒有朝事,穿的是便服,她伸手幫他系後背的帶子,雙手繞過他的頭,像是擁著他的頸一般。

  尚訓看到她的唇就在自己低頭可及的地方,情不自禁地將她抵在床頭,想去親吻她,她卻將頭一偏,把手放開,說:「好了,我也要去給太后請安了。」

  尚訓只好有些悻悻地站起身來,那宮女拿起金絲編織的絛條,要替尚訓系上時,看到上面結的玉珮,微微詫異地咦了一聲,仔細多看了一看。

  尚訓便問:「怎麼了?」

  她有點疑惑地說:「這玉珮,剛剛還在娘娘的盒中,怎麼突然……」

  盛顏轉過眼看見那九龍糾纏的玉珮,心口猛地一跳,立即說道:「你看錯了,我怎麼能有龍型佩呢?那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尚訓漫不經心,笑著看一眼盛顏,並沒有說話,那宮女只好低下頭,捧著那燙手山芋不敢說話。

  「你快點去給母后請安吧,免得說你第一天就怠慢。」尚訓一邊示意內侍進來,一邊關照盛顏,「下輦的時候慢慢走,昨夜下了雨,只怕路滑。朕就不一起去了,被宮裡人撞見,她們又要生心。」

  盛顏點點頭,再看一眼那宮女,轉身遲疑地出去了。

  剩下那宮女替他系腰帶,他等她結好後,才問:「那個玉珮,是怎麼樣的?」

  那宮女慌得一抬頭,對上他冷冷的目光,如直刺進她心臟般,她的膝蓋不由自主一彎,就跪了下去,結結巴巴說:「是……是不一樣的……」

  他走到殿外,看盛顏的車輦已經遠去,再回身走到她的身邊,站在她的旁邊看她瑟瑟發抖的樣子,突然抬頭叫外面的人:「連頭都梳不好,實在沒用,拖下去什麼時候打死了什麼時候丟出去!」

  幾個內侍立即上來拉住她的雙臂,往門外拖去。

  那宮女當即嚇得涕淚橫流,哀叫出來:「萬歲饒命,是……是一樣的……」

  尚訓示意其他人都先出去,只留下這個宮女。他把絛條上系的玉珮拿起來,問她:「你是否見過同樣的九龍佩?」

  那宮女重重磕頭,聲音在磚地上乓乓有聲:「是……奴婢,奴婢曾經在德妃娘娘那裡見過一模一樣的,所以……奇怪萬歲爺是什麼時候拿回去的……」

  「你看仔細了,真是一模一樣的?」他再把這九龍佩看了一眼,問那宮女,他聲音顫抖,臉上的神情也不知道是憤怒,還是哀苦,一雙眼睛裡卻迅速蒙上了水霧。

  那宮女連連磕頭,說:「是的,就放在第二個小妝盒的最下面。」

  他頓了好久,沒有說話,宮女也不敢抬頭。過了良久,他沉重的急促呼吸漸漸平緩下來,仿佛恍惚著,聲音飄散在殿內:「你把那個玉珮拿出來,給朕瞧瞧。」

  那宮女忙踉蹌著爬過去,將那個妝盒裡的東西倒出來,把裡面的小格子打開,拿出一個玉珮來,捧到尚訓面前。

  他卻並不伸手去接,看著那玉珮,他再熟悉不過的。以前,父皇將這一對分給了自己和瑞王,說,兄弟相親,是皇家之幸。

  兄弟相親,皇家之幸。

  尚訓盯著玉珮許久,終於把臉別開,說:「放回去吧。」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喑啞虛脫。

  原來她在宮外喜歡著的人,是瑞王。

  她悄悄藏起的傘,九龍佩,長久以來那些深夜,她在自己身邊夙夜幽歎,原來是為著他。

  又想,他的皇兄,既然將九龍佩給了她,對她自然是極重視的,卻為何讓她來到自己的身邊,又力爭讓她成為德妃?

  難道她在宮裡,接近自己,是瑞王的授意?

  他轉身出了朝晴宮,不理會任何人。身後的內侍一直追著他,他卻越走越快,在重重的宮門中,他一個人疾步遠離盛顏住的地方,到後來,簡直是在拔足狂奔。內侍驚惶已極,最後終於開口叫道:「陛下,您,您這是怎麼了?」

  聽到這一句聲響,尚訓才恍如突然醒悟過來,腳步緩下來,站定在某一處白玉階上怔怔出了好久的神,頭頂是雨後高天,白雲飛卷如絮,風在高大空曠的殿宇間流動,轟鳴在他的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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