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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王安石心中的灰心,其實比皇帝遠甚,負天下之望三十餘年,一旦執政,數年之內,先是士大夫沸騰,議論紛紛,自己平素所看重的人,似司馬光、範純仁輩,根本不願意與自己合作;好不容易國家財政漸上軌道,各處軍事上也接連取得勝利,卻來了一場大宋開國百餘年沒有的大災!

  「陛下,王丞相執政之前,曾經上《本朝百年無事劄子》,內中言道一旦有事,百姓必然不堪,今日之事,實非新法與丞相之錯,而是替百年之沉苛還債呀!還望陛下明察。」韓絳終於理清了思緒,戰戰兢兢的說道。

  王安石望了韓絳一眼,他不知道新法到現在為止,已經造就了一大批既得利益者,無論他自己怎麼樣想,這一批人卻是肯定要一直打著新法的旗幟,來在政治上爭取主動,維護自己的利益,一旦王安石罷相,萬一皇帝變卦,不再變法,這一群人的政治權益,就會立時失去,從這些人的角度來說,是無論如何都要盡力保住他的。王安石卻只道韓絳是因為他們幾十年的交情,竭力為他掩飾,心裡不由也頗是感動。

  「子華……」王安石叫了一聲韓絳的表字,沉默半晌,方對皇帝說道:「陛下,臣並非是為推行新法而向陛下謝罪。大宋國勢,不變法不行,這是陛下也深知的。臣向陛下謝罪,是因為六年來,陛下對臣的知遇之恩,曠古絕今,信臣用臣,而臣的新法,卻沒有辦法應付一場大災,致使百姓流離失所!」

  趙頊見王安石眼中已經滿含淚水,心裡也不由動容。又聽王安石說道:「方才看到桑充國的文章,臣才知道臣身為宰相,器量竟不如桑充國一介布衣,心下真是慚愧萬分。但是臣的本心,可鑒日月,絕對是對大宋、對皇上的赤膽忠心,絕對沒有想過要盤剝百姓來斂財邀寵!」

  趙頊微微點頭,這一點上,他倒是絕對相信王安石。

  「雖然如此,但是錯了畢竟是錯了,為相五年,卻是今天這樣的局面,臣非但外慚物議,內亦有愧於神明。石子明離闕之時,囑臣數事,備災荒、緩召王韶、不向交趾用兵,臣沒有一件事做到了。石越回京之日,臣若還在相位,實在羞見石郎!因此臣請陛下許臣致仕!」

  「致仕?!」趙頊和韓絳不由大吃一驚。

  「萬萬不可,陛下,介甫,此事萬萬不可!」韓絳這個號稱「傳法沙門」的韓相公,幾乎有點語無倫次了,「陛下,新法不可半途而廢,否則必然前功盡棄!王丞相若罷,新法必然更加艱難呀!」

  桑充國的呼籲、鄭俠上《流民圖》、王安石自請致仕,汴京的政局卻並沒有因此而變得清晰,想要舊黨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實在是有點一廂情願。只不過也沒有人會料到,局勢反而更加複雜化了。

  朝廷與地方的舊黨,平素與王安石不合的大臣,借著《流民圖》的機會,一波一波的要求皇帝罷王安石、廢新法;連一向不干預朝政的兩宮太后,也天天要向趙頊哭訴,趙頊被這件事情,搞得暈頭轉向。偏偏蔡確這時候,卻做出了一件更加激化矛盾的事情來,他帶著禦史台所屬兵士,一紙行文,將鄭俠捉住,關進了禦史台的牢獄之中。

  此事立時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

  「陛下,臣以為此事或有不妥。」呂惠卿對蔡確的做法,頗有點不以為然。

  蘇頌更是直接質問道:「蔡中丞,不知道鄭俠所犯何罪?」

  蔡確冷冷的望了二人一眼,根本不屑於回答,只是冷笑道:「二位大人不會連大宋的律令都不知道吧?」

  趙頊此時實在是傷透腦筋了,蔡確也不請旨,直接把鄭俠系獄,結果當天營救的疏章就達到二十多份,他下旨讓蔡確釋放鄭俠,蔡確毫不客氣的頂了回來:「祖宗自有法度,陛下須做不得快意事!」

  「鄭俠到底是犯了何事入獄?」趙頊不得不親自開口詢問。

  蔡確見皇帝發問,這才躬身回答:「回陛下,是擅發馬遞之罪!」

  「哦?」趙頊沒有明白過來。

  「臣聽到陛下說,陛下接銀台司急奏,卻是鄭俠所上《流民圖》,不知確否?」

  「正是。」這件事可以說人人皆知。

  「臣當時就想,鄭俠一個監安上門,上《流民圖》,如何能得銀台司急奏?」蔡確這麼一說,趙頊才想起來,自己當時的確也奇怪過。

  蘇頌等人聽到這裡,卻也已經略略猜到事情的原委了。原來趙頊登基以來,所閱奏章一向有三種方式,一是中書與樞密轉遞的,這是絕大部分;二是如韓琦這樣的元老、石越這樣的親信,可以直接遞達禦幾之前;三則是密報,密報一向不經中書,直接由銀台司遞進,而且絕不敢延遲,而遞交密報,就需要發馬遞。想是鄭俠急欲皇帝知道,便不顧後果,兵行險著,竟然假託密急,騙過銀台司把《流民圖》遞了進去,不料卻被蔡確一眼就瞧出破綻來。

  果然蔡確把原委一一道來,這是證據確鑿之事,不僅眾臣,連皇帝也啞口無言。宋代的君權,本來就沒有後世的霸道,大臣把皇帝駁得氣結於胸無可奈何的事情,史不絕書,這時候既然被蔡確抓住了把柄,趙頊雖存著息事寧人之心,卻也不能不好言相向:「念在鄭俠是一片忠心,此事不如照章記過便了。」

  蔡確冷笑道:「這次若是放過,下次銀台司的密急,就不知道有多少了。陛下要為鄭俠說情,說不得先請罷了臣這個禦史中丞。否則臣既然掌糾繩百官,區區一個監安上門,還不必勞動天子說情。」

  趙頊不料碰了好大一個釘子,卻也只能搖頭苦笑。

  呂惠卿卻心裡奇怪,他知道蔡確雖然時不時在皇帝面前表現得甚有風骨,但是凡是重大事情,其實倒多半是希迎皇帝、王安石之意的,這時候為了一個鄭俠而如此大動干戈,難道是得了王安石的意思?

  「不可能,不可能。」呂惠卿心裡搖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可以明顯感覺出王安石最近心情頗異於往常,而且對鄭俠並沒有特別懷恨的樣子。

  「這個蔡持正,究竟打的什麼主意?」呂惠卿心裡嘀咕著,揣測蔡確的用意。

  然而大部分的新黨,就沒有呂惠卿這麼多心腸,韓絳、曾布、李定等人,心中一個勁直呼痛快!「丞相對鄭俠不薄,把他從光州司法參軍調到京師,本來欲加重用,不料他卻對新法全盤反對,不得己安置他為監安上門,誰知此時卻來反噬!」這本是新黨許多人心中的想法,蔡確一定要治鄭俠的罪,不由讓這些人也對蔡確多了一份親近感來。

  相比韓絳等人眼中的讚賞,馮京眼中卻不免多出許多疑慮,「那麼蔡大人打算如何發落鄭俠?」平素溫和的他,此時卻是用明顯的諷刺語氣發問。

  蔡確絲毫不以為意,只向趙頊說道:「臣以為鄭俠當落職,安置一個小縣,交地方看管,以使後來者知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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