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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眾人細細思忖,無不點頭稱是——在主張人性本善的孟子最受重視的時代,人們是不可能相信一個縣中的士紳都是壞蛋的。石越雖然不以為然,卻也不願意繼續「佈道」下去了。畢竟民主議會制度不是單獨的東西,不是單獨放在任何地方可以行得通的。

  他微微笑道:「修文說得不錯。何況還有報紙,只要報紙敢說真話,便沒有誰能一手遮天。」於是細細的把報紙的作用說了一遍,眾人無不拍手稱讚。桑充國興趣尤大,笑道:「我倒覺得這報紙比議會更有用處。如此看來,子明買下這印書坊,竟是另有深意的。」

  石越很快就忘記了關於議會的討論,春節尚未過完,木活字印刷技術的研發已經佔據了他的全部精力。讓他有點意外的是,桑充國竟然會主動來幫他的忙。

  從泥活字發展到木活字,技術困難並不大。在石越的指導下,能夠大大提高排版效率的轉輪排字架也很快設計了出來。全部僅僅用了二十天左右,石越所設想的木活字印刷機全套設備都已製成樣品。桑充國第一次參預到一件新技術的發明之中,顯得非常的熱心,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印書坊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少東家能幹、和氣,這些設備能夠這麼快製造出來,和桑充國調動起來的勞動積極性,也是分不開的。

  但在石越看來,木活字印刷仍然是一種簡陋的技術。

  既然技術上暫時無法有飛躍式的提高,那就應當通過更先進的管理手段來提高生產效率。石越設想了一個幾百人規模的大型印書坊,有些人專門製造活字,有些人專門排版,有些人專門較字,有些人專門印刷,有些人專門裝訂成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工資,完全按流水線作業——如果規模足夠大的話,二十萬字的書二十天內就可以印刷出品。考慮到當時的書籍市場並未完全開發,許多人出書都是自己出錢雕版印刷,這樣一座印書坊的利潤是完全可以保證的。

  按照石越的建議,桑氏印書坊制定了木活字標準尺寸,然後送到其他的雕版印書坊,向他們訂貨,每家各訂木活字若干,桑氏印書坊則只需要請幾個師傅以備不虞。由此不僅製造木活字的問題迎刃而解,整個印書坊的成本也大幅下降——這種方法很快就被印書坊行會所普遍接受,僅僅一年之後,活字標準尺寸就不再由桑家制定,而是由行會統一制定。

  ……

  「這麼說來,石越的《論語正義》,便是由木活字印刷的?」王安石望著手中印刷裝幀精美的《論語正義》,驚訝地問道。

  曾布搖搖頭,笑道:「相公,據我打聽到的石越的情況來看,他竟是一個全才。但讓木活字印刷得如雕版一樣精美,他卻還沒有這個本事。」他一面說,一面從懷中掏出一本《論語正義》,笑道:「相公請看,這本才是木活字印刷的。相公手中的,是第一版,卻是雕版印刷。」

  王安石接過書來,比照半晌,歎道:「也相差不太遠了。」感歎一陣,沉吟道:「這部《論語正義》署名是六人合著,據我看來,這石越出現之前,桑充國默默無名,唐棣、李敦敏、柴貴友、柴貴誼不過一舉子,豈能有這般見識學問?必是石越一人所著無疑。」

  「聽說蘇軾與石越相交甚厚,或者他知道端詳。」

  「蘇軾?」王安石皺起了眉頭。他因為蘇軾老愛跟他唱反調,故意把蘇軾調到開封府做推官,想用瑣碎的公務困住他,不料蘇軾處理公務精幹明瞭,反而聲名更盛,惹得王安石甚是不快。

  「爹爹,區區一個石越,何必如此費心?依我看,也是浪得虛名之輩。」曾布不用看也知道說話的,必是王安石的愛子王雱。

  王安石勃然作色,怒道:「浪得虛名之輩?限你兩天之內讀完這本《論語正義》,再說人家是不是浪得虛名!」

  王雱嘴角微翹,冷笑道:「我早已看完,『莫問湘江橋下水,此生羞作無情死』,石九變也不過爾爾。」他引的卻是石越流傳坊間的詞句。

  曾布早知王安石此子,從小聰明過人,號稱「神童」,十三歲上聽陝西士卒談起洮河一帶形勢,便說:「此地大宋不撫而有之,若淪于敵手,則敵強不可制矣。」還未行成人禮,就寫了洋洋數萬言的策論——甚至王安石變法,也多是他從中策劃。這樣的人,年輕氣盛,又怎肯輕易服人?

  「天下講《論語》的,無人能出其右,你敢說『不過爾爾』!你二叔生平未嘗贊許別人,獨獨誇讚這個石越,你便敢說『不過爾爾』?歐陽修、司馬光、孫覺、程顥、蘇軾讚不絕口,你竟敢說『不過爾爾』?」王安石瞪著王雱,怒斥不已,「且去將《論語正義》抄三遍,看你還敢不敢胡言亂語!」

  王雱從未見王安石和他發過這麼大的脾氣,立時不再說話,只是垂手靜侍一旁。

  一直默不作聲的呂惠卿卻知道,王安石這頓脾氣並非專為王雱而發。自從推行新法以來,可以說事事難以盡如人意。朝野中反對之聲浪潮洶湧。起先反對的,還只是呂誨這樣頑固不化的老頭,自均輸法②和青苗法③推行之後,溫和的如蘇軾、蘇轍兄弟,以及原本支持新法的程顥都開始表示反對,漸而發展到韓琦這樣的三朝元老也上書批評青苗法——皇帝因此召王安石質問為何原本在農村發放的青苗錢居然連城鎮居民也要強行認購,王安石竟然強詞奪理說:「如果他們願意借青苗錢,也沒什麼不可以的。」一時間元老大臣紛紛支持韓琦,被稱為「拗相公」的王安石則稱病不出,逼迫皇帝做出選擇。皇帝讓司馬光寫詔書催王安石複職,與王安石交好數十年的司馬光在詔書中皮裡陽秋,指責王安石惹得「士夫沸騰,黎民騷動」,結果王安石更是怒上加怒,抗章自辯。皇帝不得已親自寫手詔解釋——這還是呂惠卿親自來宣讀的詔書。這麼幾經波折,王安石才重新上朝視事。

  身為王安石最親信的人之一,呂惠卿自然知道司馬光的不合作對王安石的打擊有多大——皇帝想重用司馬光為樞密副使,九次下詔,司馬光九次辭還,一心一意要求皇帝罷制置三司條例司④、青苗法、助役法⑤。王安石與他書信辯論數次,意見卻終不能合。於是,王安石執政僅一年左右,不僅沒有得到一個有名望的大臣的支持,反而招來了諸君子的一致反對。只有呂惠卿才知道,王安石有多麼渴望得到別人的支持!

  皇帝在崇政殿表露出來的關切再一次浮上了呂惠卿的腦海。「王安石也想招攬這些年輕人,特別是那個石越!」一個念頭飛快的閃過腦中,呂惠卿輕輕咳了一聲,笑道:「相公,自從《論語正義》問世以來,不過月餘的時間,京師中舉子爭購,士林交口稱讚,一時竟然洛陽紙貴,便是皇上,也甚是贊許。學生忝為崇政殿說書⑥,便有數次聽皇上親口問起《論語正義》的事情。以學生的淺見,有這樣的人才,如果能夠支持新法,豈非相公一大臂助?」

  呂惠卿話音剛落,便聽到王雱冷冷的哼了一聲。他知 道王雱一向不喜歡自己,也不介意,只微笑地注意王安石的反應。

  王安石瞪了王雱一眼,沉吟道:「吉甫說得有理。我想先奏明皇上,由朝廷下令推行標點符號,至少可以使公文更加清晰明瞭。哪位替我走一趟,去看看這個石子明?」一面說一面將目光投向王雱,王雱卻賭氣似的將頭撇向一邊。曾布連忙站出來,笑道:「我很想認識一下這位石九變,便由我去一趟吧。」

  王安石在心裡重重歎了口氣,知子莫若父,王雱聰明絕代,但是心胸太小了些。王安石朝曾布勉強擠出個笑臉,道:「如此有勞子宣。《論語正義》一書,依我看來,雖然言必稱三代古聖,卻是托先王之名行立法之實。這樣的人才,應當好好爭取。」

  自從《論語正義》刊行之後,第一版三千冊很快被一搶而空。除了桑氏印書坊全力複印,應付從京師到各地源源不斷的訂貨外,各個印書館也毫不客氣的印起了「盜版」。一夜之間,石越六人的名聲,傳遍了大河南北。

  但是石越反而越發的深居簡出起來。但凡慕名來訪的人,大抵都由桑充國、唐康等人去接待,他自己則全心全意構思另一部更加驚世駭俗的著作——《論語正義》的成功,給了他極大的鼓舞,改變一個世界的關鍵,在於改變其思想;改變其思想的關鍵,在於佔據道德制高點。《論語正義》如此順利的取得成功,已經悄悄地將石越推到了一個道德高度之上——但是,這還遠遠不夠!

  沒有人的時候,石越喜歡靜悄悄地一個人坐在桑府後花園的水池邊,看水面飄浮不定的浮萍——他覺得自己很象它們,沒有根的穩固,卻也無懼於任何風雨的吹打。每當石越泛起「思鄉」之情時,他便會來看浮萍。他用一根竹竿輕輕地挑撥它們,把它們打向遠方,這個時候,一身綠衣的梓兒便會托著香腮,靜靜地坐在旁邊觀察他。

  有時候,她也會問上一句:「石大哥,你為什麼喜歡它們?」

  「嗯?」

  「我是說,浮萍。」

  石越便會微微歎氣,自嘲似的笑道:「因為它們沒有野心,不會做自不量力的事情。他們聽天由命,安樂於天地之間……」

  梓兒的眼中充滿了迷惘:「可是我聽我哥哥說,男子漢是應當在天地間做一番大事業的。」

  「是啊……」石越的回答總是不那麼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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