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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心中暗暗沉下一口氣,說實話,眼下,完全不擔心是不可能的。

  現在我的處境,入宮這條路是困難了,但是,一切最終還是要看周王的意思。而且,他如果因為權力平衡的關係不納我,為了同樣的原因,他未必會樂意姬輿娶我。

  相比之下,我更擔心姬輿。對於他,這件事可大可小。姬輿身為王室子弟,又是虎臣,今日在大庭廣眾之下不顧禮法,若往大的說,周王會降罪也不一定;不過,對於禮法,搶掠婚一向是個曖昧的存在。不說民間,諸侯四方征伐,每次也必會從戰敗的夷部掠來女子納入宮中,自古已經形成風俗,往小了說,也能輕輕帶過了事。並且,王薑既也有參與,會幫著姬輿也說不定……

  想來想去,心裡總有不安,姬輿這麼做,到底還是因為我。

  行禮後,周王吩咐起身。

  「虎臣,」周王看著姬輿,聲音微沉,面色卻已回復一貫的平和:「方才之事,當作個交代。」

  姬輿看了看我,直直地望向周王,頰邊隱隱泛紅,一字一句道:「吾王,輿戀慕公女已久。」

  「胡鬧!」王姒怒道:「婚姻自有長輩作主,依六禮定下,爾乃文王之後,怎可行此悖禮之事!」

  「母親息怒。」周王溫言勸慰著,轉向召公和畢公:「依太保太史只見,今日之事當如何?」

  召公鬚髮皆白,目光卻矍鑠有神,他看了看我們,面上沉靜無波,向周王道:「今日之事,我等已全然盡知。然,虎臣擇親乃宗族之務,既非王事,我等朝臣無意置喙。」

  畢公微微頷首。

  無意置喙嗎?我琢磨著,兩人的態度耐人尋味。言下之意,姬輿怎樣他們不管,可這件事他們也都看在了眼裡,如果牽扯到王事……我朝王薑看去,她表情悠然,唇邊淺笑依舊。

  周王看著他們,若有所思,片刻,淡淡一笑,又問宗伯:「不知太宗以為如何?」

  宗伯上前,道:「虎臣今日所為,確是於禮不合,然,實不必苛責。」

  王姒臉色一變,王薑微微垂目。

  周王唇角微勾:「何解?」

  宗伯道:「臣聞孟夏之射始于大夏,時人男女籍此日交遊,互為擇親。而後,交遊之習雖為會射所代,其開放之風卻延續至今,是以此日,女眷觀禮不限,貴族偶有不羈之行,也從無懲罰。且,劫掠為婚自古有之,我周人之中也並不鮮見,至今民風仍存。虎臣今日所為,雖有悖禮教,卻也有贄為信,足見其誠。」

  王姒冷笑:「依宗伯所言,禮法卻是可棄了?」

  宗伯恭聲道:「臣決不敢輕蔑禮法,只是,臣以為今日之事乃特例,不必苛責於虎臣。禮固不可棄,虎臣既已在眾人前諾下,此後當照六禮一一行之。」

  王姒面沉不語。

  周王看向王薑:「王后之意如何?」

  王薑微笑,道:「各人之言皆在理,但請吾王明斷。」

  周王沉吟片刻,正容道:「虎臣今日所為,雖情有可原,卻終是失于禮法,削去本年俸祿。至於劫掠杞姒,」他看著我,鳳目幽深:「虎臣當籌備行六禮之事。」

  我愣住。

  說罷,周王看向姬輿:「虎臣心服否?」

  姬輿昂首而立,側臉上看不清表情,耳根卻微微透著潮紅。

  片刻,他深深一禮:「敬諾。」

  ***

  醴宮旁的樹林中,清風陣陣,鳥鳴聲聲,抬頭望去,綠樹飛簷相諧成畫。

  長長的石階從一個小坡上延伸下來,陽光透過樹蔭灑在階上,映得潔白如玉。我用袖子輕輕拂了拂,在階上坐下。

  想起不久前來到醴宮,自己何等惴惴,不料只那麼兩三個時辰不到,一切竟戲劇性地拐了個彎。我苦笑,算是解決了嗎?枉自己費盡心思,結果還得用一個婚姻來逃避另一個婚姻……

  才在那帳中,王姒一臉冰霜,說累了,想下去歇息。不等眾人行禮完畢便起了身,攜我一路回到醴宮。

  我以為王姒此時必然怒火中燒,說不定會拿我質問上一兩個時辰,心中準備了長篇的應答方案。不想,她到了醴宮,卻只在堂上坐著,望向殿外的樹林,一語不發。良久,她說困了,想到室中小睡片刻,由世婦攙著往堂後走去。

  整個過程,她沒對我說過一句話,那步伐慢悠悠的,看上去竟覺得有些蒼老。

  其實想想也不難理解。今天,姬輿將我掠到馬上那一刻起,不,長遠地說,應該是周王開始與王姒有隙的那一刻起,她的計劃便註定是成不了了,再生氣也於事無補。不過,她輸得並不算徹底,因為姒氏最終還是要與姬輿聯姻了,有失有得,心裡平不平衡就要靠自己調節。

  而讓我始終捉摸不准的是周王,他行事總是那麼出乎意料。我怎麼也想不透,為什麼他會那麼乾脆地答應姬輿呢?

  我將目光投向道旁一片裸露的青苔,上面,光斑疏離,一隊螞蟻忙忙碌碌地往上走,似乎正在搬運著家當。記得以前書上說,螞蟻搬家是因為要下雨了。我看看天,枝葉的間隙中,藍天依舊,似乎不會變。

  再朝那青苔上看去,卻見一道影子遮住了光照。我望向身後,夕陽的餘暉自坡上斜照下來,燦燦地透過青翠的枝葉,那滿天碎金之中,姬輿正站在不遠的階上,默默地看著我。

  我訝然,剛才自顧著神遊,竟絲毫未覺察他的到來。

  再度相見,心緒不復之前的激烈,兩人靜靜相視,沒有言語,四周只餘高高低低的鳥鳴和風穿過林間的沙沙聲。

  片刻,我淡淡一笑,將身體向旁邊讓了讓,示意地用手拍拍階面。

  姬輿似乎躊躇了會,邁步下階,走到我旁邊,與我並排坐在階上。

  一側的光線瞬間暗下,我看著姬輿,雖然和他算是熟悉了,但從現在這個角度觀察卻還是頭一回。平平視去,他肩膀比我的要高出許多,稍稍抬眼,他完美的下顎和線條流利的脖頸落入視線。再往上,如羽長睫下,星眸此刻寧靜得如一泓清水,澹然注視著前方。

  我微微一怔,什麼時候開始,姬輿的樣子,不再高傲得難以接近,而變得如現在一般可以平和相處?或者,他本沒有變,變的只是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好像發現了我的注視,姬輿回過頭來。

  我笑了笑,問他:「虎臣何時來的?「

  姬輿看著我,目光柔和,道:「剛來不久,見公女正凝神獨處,未敢打擾。」

  我莞爾,指指青苔,對他說:「有書雲,蟻群徙乃將雨之兆,姮方才一直琢磨,不知虎臣可信?」

  姬輿看向青苔,眸中微有訝色,唇邊卻漸漸噙起一抹笑意。他也朝天上望瞭望,對我道:「今日晴好,似不會有雨,書中可曾說這是幾日之兆?」

  我笑起來,輕聲道:「姮也不知,許是日久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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