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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第二天一早,天還濛濛亮,我就被寺人衿叫醒,說該出發了。

  我抱著抱枕,在搖搖晃晃的車裡打瞌睡,心想舅舅真不愧是個帶兵的,居然這麼早就趕路,觪從不會這樣。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前面隱約傳來隆隆的流水聲,越來越近,又走了一段路,車子漸漸停了下來。我挑開車簾,那水聲突然大起來,在耳邊低低地轟鳴。往外望去,頓時驚呆。

  驚濤拍岸,濁浪滔天,一條大河橫亙眼前。黃水怒吼,洶湧澎湃,撞出一個個巨大的漩渦,翻起細細的白浪,奔騰東去。薄霧輕攏,水天相接,看不到對岸,那寬廣的河面似乎無邊無際。

  看這氣勢,只能有一個答案。觪走過來,我問他:「這是黃河?」

  觪失笑:「黃河?姮笑其水濁乎?」

  我這才想起,黃河在這個時代只是叫「河」,「黃」字是後來才加上去的。我走近前去,舉目瞭望。不禁感歎,後世那條疲憊淤堵的黃河與眼前的黃河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現在的它,桀驁不馴猶如猛獸,周身煥發著強大的力量,似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束縛,令人敬畏。看著它,會感到它深不可測,說不出的神秘,就連我也懷疑這其中必定有傳說中河伯的存在。

  岸上靠著十幾艘大船,一些兵卒忙忙碌碌地往上面搬運物品,而其餘的則在軍吏的指揮下,有序地上船。

  我發現他們之中,有許多人的樣子很奇怪。周人一般都是將頭髮束在頭頂,不削髮。而他們則不然,有的在頭頂束髮,打一根辮子垂下;有的在腦側編一長辨,在頭上盤成一圈;有的頭頂短髮絞齊上沖,戴一額箍,腦後長髮垂肩;有的削髮至頸,頭頂另編一髻,插上簪子……髮式多樣,不一而足。我問觪:「那些士卒是何人?為何打扮如此怪異?」

  觪看看他們,對我說:「是殷人。」

  我光然大悟。王孫牟所率的殷八師基本上是由商朝遺民組成的,這次回成周告廟,帶領的是其中一小部分,全都有軍功在身。商朝滅國四十載,商人雖然已經歸順,但看來不少人仍然繼續遵照祖先的生活方式。

  商朝,另一個神話和傳說中的時代,它的後人就在我的眼前。

  我興奮地打量著他們,從髮式到神態,再到語言,像在參觀文物展覽。觪費解地看我,拉著心不在焉的我登船。

  船緩緩地開動了,船夫們高聲呼喝,喊著號子,緊張地應付水情。船上很顛簸,但我在出來旅行的這些天早已練就了一副鐵胃,仍然精神百倍地纏著觪帶我去船邊看黃河。觪拿我沒辦法,帶我站到船舷不遠處,雙手穩著我,讓我看。

  河水湍急,猙獰地翻滾,看得人心跳加速,很刺激。正欣賞間,船一偏頭,碰上了一個旋渦。船身劇烈地搖晃起來,我和觪站立不穩,向船舷倒去。

  我甚至來不及害怕,眼見著就要撞上船舷翻下去!

  「當心!」一個身影猛地將我和觪撲到,穩穩地按在甲板上。

  過了一會,船駛過激流,船身漸穩,那人才起來。

  觪和我狼狽地起身,整整衣冠,向那人道謝。

  「多謝壯士相救!」觪施禮道。

  「區區小事,太子無需多禮。」那人回禮,聲音渾厚。

  我朝他看去,竟是一個商人。他很年輕,方正的臉,濃密的劍眉,雙目炯炯,一根粗大的辮子從頭頂垂下,身體高大結實,曬得黑黑的。他裝束不是一般的士卒,而是個有地位的將官。腰上吊著一塊玉飾,我仔細看,竟是只栩栩如生的玄鳥!

  商人自詡多子族,王族子姓。相傳商人先祖契為玄鳥所生,遂世代以玄鳥為圖騰,王室的標誌便是一隻玄鳥。

  觪對他說:「未知壯士名姓……」

  那人說:「在下殷人子鵠。」

  觪揖禮道:「原來是商王后人,杞觪有禮。」

  子鵠淡笑:「鵠不敢當。」說著,向我們施禮,回身離去。

  觪看著他的背影,歎道:「此人頗有商湯之風,不想商人亡國數十載,竟也生出如此人才!」

  我對觪笑道:「這有何希罕,大夏亡國數百年,如今不也出了阿兄?照阿兄所言,商湯滅夏,此人豈非我等死敵?」

  觪用手捏我的臉:「稚子胡言,為兄明明在贊他,姮不可胡謅歪曲。」

  這招我從小就怕,忙求饒道:「阿兄放手,姮不敢了。」

  ***

  接下來的幾天裡,道路寬敞平坦,走過雍、凡、共等國,隊伍終於到達了衛。

  不少貴族國人前來迎接國君返國,把前方的大路擠得滿滿的,見到王孫牟,很興奮,紛紛上前向他拜禮。王孫牟停車受禮,隊伍在眾人的簇擁下穿過衛野,開往朝歌。

  周公平定武庚、管叔、蔡叔之亂後,將殷都舊地以及殷民七族分給了文王之子康叔,封衛國,以紂王帝辛的別邑朝歌為都。並作《康誥》、《梓誥》、《酒誥》與康叔,囑其兼用商周之政治國。

  自立國以來,衛就是屏衛周王畿的重要封國。成王時,康叔擔任周王室的司寇,執掌刑罰,後又統領殷八師駐守,統軍大權一直傳到兒子衛伯王孫牟手上。

  衛國的領土遠比杞國要寬廣,一路上,我遠遠地看到不少鄉村,卻一直沒看到城池的影子。又在館中休息一宿後,第二天,才終於看到了朝歌。

  這個名字拜《封神演義》所賜,我並不陌生,它過去的主人商王紂和妲己的名字更是如雷貫耳。觪曾告訴我,當年的酒池肉林和鹿台等宮苑早就和紂王一道葬身火海,現在的朝歌是衛國定都後重建的。不過,從那原商留下的高高的城牆和深深的護城河上,卻依稀能看得出朝歌當年的風光。它雖然沒有成周大,卻也比我所見過的其他封國的城池都要雄偉堅固。

  朝歌像一名飽經風霜的老者,曾經的輝煌榮耀和悲劇式的命運不曾牽動它的任何一絲表情,澹然注視著我們的到來。我望向隊伍中的商人士兵,回到這裡,他們有的默然無聲,有的談笑如故,不知其中的心情又當如何。

  §卷一 衛佼

  到了宮中,王孫牟引我和觪與出來相迎的衛伯夫人相見。

  衛伯夫人三十歲左右的年紀,是個身材高挑的女子,對王孫牟很恭順。我向她拜禮,她滿面笑容地扶起我,向我和觪引見衛伯的眾子女。

  這些公子公女們年紀都不大,最小的還是個嬰兒,最長的也還要比觪小兩歲,站在眼前的全都和我一樣梳著總角。

  最大的男孩叫衍,是太子,長得和他父親很像,整個一縮小版的王孫牟。我在觪後面向他行禮,他從容回禮,言談舉止大方有度。次子叫頊,比我大兩歲,正在變聲期,聲音啞啞的,卻仍然響亮地說話,看到我,毫不避諱地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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