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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城外,一間不起眼的客棧內,一個面容平常的男人正坐在窗下悠閒品茶,院中種著數株紫藤,此時正是花期茂盛,空氣中暗香浮動,晚風吹來,案上被茶壺壓住的紙張飛起了一角,那是幅畫,畫中人物十分傳神,驚惶中帶著不屈……

  「呼……」水墨做了個深呼吸,終於離開了皇城,現在已來到皇宮外,百步之遙的青色宮門緊閉,衛士們目不斜視的扶刀跨立。她忍不住抬頭望去,夜空依然帶著暗暗的藍,繁星點綴,但她怎麼看都覺得天空比方才清澈了許多。位於半山腰的大殿燈火通明,映襯的四周亭臺樓閣越發影綽嫋娜起來,上空一彎新月仿佛已與山水相融,可惜這樣的美景,也不能讓剛剛逃過一劫的水墨有半分欣賞。此地雖美如月中宮殿,可惜住著的卻是虎豹豺狼。

  想到這兒,水墨看向手腕,痕跡已比方才淡了許多,但她總覺得上面印的字跡花紋看起來有些眼熟。一隻手忽然抓住水墨肩頭,正沉浸在揣測中的她本能地做了個叼腕橫肘的動作,向那人胸口襲去,可重重擊打出去的手肘卻落了空,因為慣性,水墨還踉蹌了兩步,險些摔個嘴啃泥。

  「哈哈哈,」哄笑聲四起,緊張中的水墨反倒松了一口氣,緊繃的肌肉也鬆弛下來。「偷襲」水墨成功的康矮子咧著大嘴笑:「行啊,阿墨,反應挺快嘛,就是那肘子力氣小了些!」那些習慣了廝殺的驃騎戰士們許是因為離開了規矩繁多的宮宴,這會兒終於輕鬆起來,就跟著康矮子一起拿水墨嬉笑,言辭雖粗魯不文卻半點傷人,這樣的嘲諷卻讓水墨覺得自己空蕩蕩的胸膛熱乎了許多。

  見戰士們太過放肆,王佐一揮手示意大家閉嘴,又推了依舊笑個不停的康矮子一把:「水墨比以前可不知強了多少,想他剛加入將軍麾下之時,還差點被槍砸碎了腳面呢。」他不說還好,一說大家越發笑個不停,只是強忍著降低了音量,想起那時的自己,水墨也唯有苦笑。

  記得那次身為親衛的她去伺候顧神將練武,顧邊城一杆長槍耍的銀光閃閃,銳氣撲面。習武完畢,顧邊城隨手將銀槍交予水墨,結果一干人等眼睜睜看著水墨抱著那杆槍連退三步,跟著仰面倒下,雙腿連連蹬地,如同上了岸的魚一樣嘴巴大張,卻說不出半個字來。要不是站在左近的羅戰手疾眼快,水墨很可能被那杆重過百斤的銀槍壓到窒息。

  感受到水墨的白眼,王佐撓了撓頭,瞪著康矮子說:「你方才跑到哪兒去了?酒喝到一半就不見人影!」康矮子嘿嘿一笑:「你猜啊。」「猜個屁!」王佐壓低了聲音:「這是皇城,不是塞外邊關,豈容你任意妄為,就算現在也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咱們!」一旁的水墨聞言忍不住四下張望,康矮子一笑:「老子想幹什麼還能被那些廢物發現?」他見王佐要翻臉,趕忙又笑說:「放心,我難道是那不知道輕重的人,只不過不是只有阿墨這小白臉才有娘們喜歡的,老子也被個宮女絆住了腳,嘿嘿。」他回味似的舔了舔殘缺的門牙。

  王佐睜大了眼,一肚子心事的水墨也有點好奇。康矮子雖然武藝高強且官位不低,但架不住他外形實在差強人意,長的矮也就罷了,五官醜陋又帶著幾分猥瑣,和他豪爽仁義的內心完全不搭調,除了那些賺皮肉錢的妓戶能昧著良心誇他英武之外,普通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婦見了他都避之唯恐不及。現在竟有女人主動示好,而且還是質素上佳的宮女,水墨也忍不住感歎,這女人得饑渴到什麼份上,才能如此「不顧一切」?。

  「聽你胡唚!」王佐根本不信。康矮子也不羞惱,伸手在懷中掏摸,再攤開手,一件做工精緻的水紅兜肚赫然出現,水墨張大了嘴,隱約還能聞到脂粉氣。王佐瞪大了牛眼,突然伸手想搶,康矮子卻轉手入懷:「別拿你那粗手亂碰!」

  王佐一撇嘴:「誰知道你是不是撿的,拿來吹牛!」康矮子一笑:「你就是嫉妒,阿墨,你信不信哥哥有這桃花運?」水墨點頭道:「信,信!」康矮子得意的插腰:「聽見沒有?小白臉也承認了。」水墨又笑說:「我當然信有女人看上你,六十幾了她老人家?」康矮子笑聲一滯。「哈哈,這兜肚是你祖奶奶的?回去你還不得供上啊!」王佐笑得打跌。看著水墨戲謔的笑容,康矮子不容她躲,一把揪到自己懷裡勒住脖子說:「你們這種讀過書的小白臉沒一個好東西,說話太陰損!」

  王佐看水墨被勒得直翻白眼,他笑著上前扒拉:「輕點,勒壞了他小心將軍找你算帳!」康矮子聽他這麼一說,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手裡稍微放鬆力氣,眼睛卻在水墨臉上打轉。緩過氣來的水墨被他看毛了,故作輕鬆地說:「幹嘛,我可不是美女,沒有兜肚給你上供。」圍過來看熱鬧的戰士們低低哄笑一聲,康矮子不為所動,忽然問道:「聽說你在大殿上當眾抗旨拒婚?」

  他話一出口,周圍頓時一片寂靜,原本笑吟吟的王佐也驚訝地看向水墨。心思還在玩笑裡的水墨措手不及,笑容登時僵在臉上:「你如何知道?」話音未落,水墨只覺得四周空氣一凝一放,那是戰士們震驚的呼吸。王佐脫口而出:「你不要命了,竟敢抗旨!」說完他轉念又問:「將軍呢,還有王爺,可曾被你連累?!」問到後來,王佐的聲音已變得嚴厲,忠心耿耿的他,自然明白顧邊城在朝堂中的敵人不但無孔不入,而且狠毒,突然賜婚,定然大有名堂。

  不等水墨開口,康矮子倒是一笑:「你喊什麼,要是連累了他還敢逍遙地出來和咱們繼續喝酒?」王佐也是因為心急才有點亂了章法,他立刻反應了過來,看著水墨發白的臉色,有些訕訕地一笑:「那個,對不住,阿墨,我……」水墨搖搖頭:「我明白的,當然是將軍為重。」王佐正色說:「阿墨,將軍當然是最重要的,可若有其他人傷你,我也會捨命護你,因為我們是兄弟!」其他戰士連連點頭,表示贊同。水墨原本有點受傷,但現在卻覺得自己實在小氣了點,就沖王佐一笑。

  月光下,水墨的笑容不但真誠,而且……清甜,王佐忍不住甩了下頭,心想難道皇宮裡的美酒勁力大,自己沒喝多少,怎麼頭昏起來。他啪啪拍了自己臉頰兩下,又問:「你既然抗旨,為何不曾受罰?」水墨的表情立刻變得如同啃了青皮核桃一般,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正想著該如何糊弄,康矮子低頭笑問:「你小子真的喜歡男人?」水墨頓時肢體僵硬。

  戰士們顯然有聽沒有懂,一人問道:「老康你說什麼呢,阿墨已有妻室,自然不能再娶!」康矮子一瞪眼:「呸,你今天才出生的,君有所賜,臣豈可不受?別說給你個媳婦,換個老娘又怎樣?」說完他還是笑嘻嘻地看著水墨:「你真的跟皇上說,自己喜歡的是男人,所以不能娶石老賊那貌美如花的孫女?」

  「對!」水墨迅速盤算了一下,與其說謊,還不如實話實說,有的時候,真相往往看起來更像個謊言,反之亦然。果然,戰士們靜默了一下,彼此面面相覷半響,忽然都噴笑了起來。他們對水墨再「熟悉」不過,自然認為他只是為了拒婚而胡說八道。王佐不可置信的笑道:「這等胡話也敢在陛下面前放肆,你一向惜命的很,怎麼這次竟如此膽大妄為?」

  水墨苦笑:「難道你要我乖乖的聽燕帥保媒,娶石老將軍的孫女,然後跟將軍對著幹或者潛伏在驃騎裡做奸細?」聽她這樣一說,戰士們都不再取笑,王佐也歎了口氣,拍拍水墨肩膀:「難為你了,兄弟。」水墨勉強笑笑,不想再說這個話題。別人還以為她謙虛,實則她是心虛,把自己說的跟雷鋒叔叔似的,但真相是----她是雷鋒阿姨。

  想到驃騎軍終年廝殺于疆場,游走於生死之間,一心為國為民,可那些權貴還是為了私欲,如同毒蛇一般躲在陰影裡伺機而動,準備著給予將軍致命一擊,戰士們一時間都沉默了許多,年輕氣盛的,臉上已有了不滿。康矮子敏銳地察覺到了氣氛的改變,看看不遠處的皇宮,他哈哈一笑,故意將嘴貼近水墨的臉龐,賤兮兮地問:「說,是不是喜歡哥哥很久了?」水墨忍不住皺眉躲著他口中的酒氣,「嘔……」

  戰士們大笑起來,有的就笑說,康矮子你那麼醜,阿墨這麼俊俏才不會看上你呢,要看也得看上我!另一個就說:「你又是什麼潘安宋玉了?讓水墨自己說!」回到都城難得輕鬆,個性活潑的戰士就興沖沖地追問,老成持重的則微笑著看大家笑鬧。如果戰敗的赫蘭人還有那些被殺死的高句麗人看到以冷酷無情出名的驃騎軍如此形狀,一定會羞慚的再死一次。

  水墨沒好氣地白了他們一眼:「誰也沒看上,你太胖,你絡腮鬍子,你長得太黑,你羅圈腿,你滿臉褶子,你睡覺放屁磨牙……」水墨的手指一一掠過,戰士們則嘻嘻哈哈,你推我搡的互相取笑。

  被指責太黑的王佐笑駡:「幸好你不是小娘,要不然如此挑剔你爹娘得愁白了頭髮,看你如何嫁人!」康矮子用手捏起水墨的臉頰:「小白臉還嫌東嫌西的,難不成你喜歡謝大人那樣的美男子,可惜啊,他才看不上你!」

  水墨掙脫了他的手臂,憤憤道:「說什麼呢,他長得比女人還美,我……」話未說完,忽然發現驃騎戰士們都收了笑容,肅手而立,康矮子眼睛跟抽筋兒似的翻了翻。水墨一愣,突然轉身,謝之寒俊俏的臉龐近在咫尺,呼吸可聞,水墨大驚。見水墨發現了他,謝之寒唇角微翹:「你什麼呀,水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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