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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那御醫有些意外,但見她目光冷冷,唯有答應了,正準備走向屏風之後,卻聽裡面有人道:「華夫人姐姐,妹妹請您入內。」

  聽得是甯惜文的聲音,我忙阻止了御醫,道:「皇后娘娘,容臣妾先去探望一下甯貴人,也好讓她有個思想準備。」

  皇后端莊至極地道:「華夫人有求本宮怎會不准。你們姐妹倆慢慢地說吧。本宮便在外面慢慢地等著。」

  她穩操勝算,早就知道了今日的結局,才會如此自信滿滿。

  我步入內室,見甯惜文臉色蒼白地斜倚於床頭,一床錦被將她蓋得嚴嚴實實。我疾走幾步近得她身旁,忍淚道:「惜文,恭喜你喜得貴子。」

  她搖了搖頭:「姐姐,我終於聽到你叫我的小名了。自來到宮裡,你從不叫我小名,總是妹妹,妹妹的叫,與叫其他妃嬪沒什麼兩樣。不知為何,每到這種時候,我便心中生了恨意,將娘親死去之恨加倍地投在你的身上…」

  我見情形不妙,忙笑道:「惜文,剛剛生產,休息一下再說吧。」

  她向我展開蒼白的笑臉:「姐姐,來不及了。」

  她右手從被中抽了出來,滿手都是鮮血。我後退一步,手捂著嘴,眼淚終忍不住流了下來,「惜文,你已知道了?」

  她道:「姐姐,莫非你忘了?自小,我的耳朵便特別的靈敏,院內有一絲的風吹草動都聽得一清二楚。姐姐,你過來……」

  我走近她的床榻,被她一手拉住,血頓時沾滿了衣襟。我道:「你別說話,讓御醫來看看。」

  「來不及了。姐姐,我們說說話。我記得小時候,無論何時,總是你保護著我,可我怎麼都忘了呢?漸漸把一切都忘了,只記得對你的恨,那樣的強烈,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娘親。其實那一晚,我們從老宅裡逃了出來,我聽到了娘親對身邊婢女的談話,「讓她們替我們去死,這也是我這個妹妹應該做的……」

  我忙止住她:「惜文,別說了……」

  「姐姐,我不應該因娘親的死而恨你這麼久,不應該啊,姐姐…」她一聲聲地喚著,臉上的紅潤逐漸褪得乾乾淨淨,仿如一張白紙,「如果一切重來,我們會不會弄成如此模樣?」

  「如果一切重來,我們一定不會弄成如此模樣…」

  「姐姐,告訴你一個秘密……」她忽然間力氣大了起來,讓我的上半身傾向於她,「其實姐姐逃走的那些日子,皇上喝醉了,才走到我的住處的。他嘴裡一直叫著姐姐的名字,我想,這便是為什麼皇后如此恨姐姐吧…」

  我見她眼神漸漸渙散,哪裡顧得上聽她所謂的秘密,急叫:「御醫,御醫,快進來……」

  可沒有御醫進來,一個都沒有。空空的內室只響著我淒厲的聲音,一聲又一聲。

  她道:「沒有用了,姐姐。在這種時候,我才明白,姐姐是真心疼我的,一次又一次地讓著我,幫著我,可我……可我……怎麼全忘了呢?在他的眼睛凝視著姐姐的時候,在他不含任何雜質地只向姐姐微笑的時候,在他怒氣衝衝地咒駡著姐姐,眼內卻光芒四射的時候,我便全忘了,全忘了……」

  她染了鮮血的手似要撫上我的臉龐,卻最終不能,緩緩地垂了下去,蒼白的臉如雪蓮一般的虛弱萎靡。我握著她逐漸冰冷的手,只覺眼中的淚一滴滴地流下。直到這個時候,才有御醫走了進來,奏請為甯貴人號脈。

  我站起身來,皇后便站在我的身邊,著急地道:「怎麼樣了,甯貴人還好吧?」

  淚眼模糊之中,我見到了她假扮的擔心臉孔背後的得意,忽地挨近她光滑如殼的面龐,低聲冷冷地道:「皇后娘娘,甯貴人去了,臣妾再沒什麼把柄捏在你手裡,你可高興?」

  我瞧見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血色盡褪,過了好一會兒才恢復了端莊的模樣,道:「妹妹可別太過悲傷,女人總有這麼一次,生產如同在鬼門關走了一圈回來。只可惜甯貴人太沒福氣了。」

  我冷冷一笑,走出了這間忙亂的屋子,來到外室,才瞧見康大為匆匆地趕了來。他見我出來,施禮之後問道:「娘娘,怎麼樣了?」

  我搖搖頭,只感頭一陣昏厥,卻被素秀扶住。我道:「甯貴人已然去了。」

  康大為擔心地望著我,低聲稟報:「娘娘,皇上因京城近郊出現盜匪屠村之事而大怒,正在與一幫大臣商討對策,因而來不了了。這裡的一切,奴才已稟告了皇上,請娘娘節表。」

  我心想,這個人真是狠。自己的孩子都可以當成棋子,孩子如此模樣了,也可以不管不問,有誰能有他狠?

  我輕聲噢了一聲,向外望過去。金色的陽光如常地撒在院內,我卻只覺院內滿眼的淒風慘雨,眼前仿佛浮起一院殘葉,無聲無息地飄落,又無聲無息地隱於地底。

  「娘娘,娘娘……快送娘娘回昭祥閣…」

  到了最後,我唯一記得的,便是康大為這句話。

  感覺有人用沾了水的毛巾輕拭我的顏頭,那股冰涼直沁入心底。有人輕聲在我身邊低歎,又有人道:「她睡了多久了?」

  「皇上,您先去休息吧。」

  這是康大為的聲音,與我記憶中的重合。我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卻見屋內燈影襯著床前站著的人影,微微晃動似向我靠近,又似遙遙遠去。

  夏侯辰一身明黃色的便服坐在我的床頭,見我醒了,忙道:「可餓了?今兒睡了一天了。」

  我倏地憶起甯惜文的死,他遠在朝堂,連面都沒有見著,不由悲從心來,「皇上…」

  燈影燭紅搖動之中,我看清了他的臉,陰鬱暗沉,便想起了我先前求他把甯惜文住處遷至我的昭祥閣之時他絕情的話語。我想掙開他的手,卻被他緊緊地握住,「那也是朕的孩兒!無論朕嘴裡說得怎麼絕,心裡怎麼樣地權衡計算,他始終是朕的骨肉!」

  我看清楚他的臉,他眼裡的痛苦,以及渾身蘊含的憤怒。他道:「你放心,這一切都不會再重演。朕再也不會被人操控。」

  我看清了他眼裡一閃而過的軟弱,忽然間明白,他也不過才是一名少年人而已。雖然他已是皇上,高居九五之尊,也有他不能顧及到的地方,也有他無可奈何之處。就如我,在甯惜文血浸床褥時,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生命消逝一般,他也有不能保護的人。這便是他所說的捨棄吧?

  我沒有權力去譴責他,因為那個時候,我也是無能為力,唯有眼睜睜地看著她合上雙眼。我忽然明白了,他為何如此處置皇后,皆因他早已明白她是怎樣的女人。端莊慈和的外表,卻有一顆這樣的心,時家當真派了一個極適宜的女兒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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