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夢回大明十二年 | 上頁 下頁
六五


  說著,嫣兒頭也不回的往屋外走去。

  外面風雨如注,她消瘦單薄的身影卻很快消失在漁簾子中。

  「你真是!」安媛恨恨的瞪了裕王一眼,也不及責備他,撿了把油紙傘便追出屋去。

  裕王瞧著她遠去的身影,悵然無語的搖了搖頭。轉目之間窗邊亂了一旁棋局,他伸手撿了那盤上的棋子,怔怔的瞧著出神。

  「王爺,可要抱抱皇長孫?」紫燕乍起膽子,輕聲問道,瞧見裕王臉色不愉,抱著鈴兒欲討他歡喜。她本來生的清秀,峨眉都照了安媛的樣子細細描過,露出的一截修長頸項藕白如雪,燈下看去,別有幾分楚楚動人。

  裕王深邃的目光淡淡的瞧向繈褓裡的孩子,忽而又轉到抱孩子的那個怯怯侍女身上,難得的破顏一笑,「難為你了,倒是伶俐。」

  紫燕縮了縮身子,心裡竟有些惶恐與期待,她深深地垂下頭,瞧著那銀灰的團福袍角上密密的福字,仿佛勾連出心裡的一根銀線。再抬頭時,房裡卻只剩了她一人。

  她心裡霍然有些失落,如同搖曳的燈柱,霎時一閃。

  禁苑本是宮中冷清僻靜的所在,殿房都不寬敞,屋簷早已破舊,原是給失寵犯過的妃嬪靜心悔過的所在,日積月累,沉澱的戾氣太重,不合宮中規制體面,故而仁宗朝便揭了黃瓦,改為綠瓦,降了儀制。後來這裡的宮殿房屋年久失修,牆瓦上的彩繪大多剝落了,便是連簷頭青藍似玉瓷般的角獸也失去了生氣,昔日耀眼的琉璃也都露出了青灰本色,看上去很不美觀,與周遭華美的殿閣差距太大。也不知是誰想出的主意,在這禁苑四周廣植高大參天的樹木,常年綠林如蔭,遮蔽了綠色的琉璃歇上單簷頂,如此卻也更顯得幽深僻靜些。

  安媛感到禁苑時,只見禁苑前諾大一片空地上都站滿了人。沖天的火勢剛剛熄滅了些,傾盆的大雨也住了。四面的簷角都在滴水,更能顯得中間諾大的殿閣被燒過之後冒著青煙,剛走的近些就能聞到一股焦腐惡臭的氣味從裡面透出來。

  張淑妃站在眾人之中,光滑的變環望仙髻永遠都是梳的一絲不亂,頭上端正的簪了累絲赤金飛鳳的十六翅寶釵,一身朱紫彩描祥鳳的衣在身,真真是虹裳霞帔步搖冠,如鶴立雞群般醒目無處不顯出她高高在上的地位。中宮暫缺,她是六宮之中地位最高的嬪妃,一向負責管理內命婦的事物。此刻後宮出了事,她自然是要第一個到場的。

  「你們是怎麼看官的禁苑,這火勢何時而起?毀了多少殿閣?有多少宮人死難?」只聽張淑妃朗聲在責問著掌事的太監宮人,言語犀利,很有威嚴。

  掌事的太監不敢隱瞞,略一遲疑吞吐,仍舊鞠身道,「回稟娘娘,這次是天火,起的太過突然。奴婢等覷見火光,匆匆敢來之時,禁苑內所有屋閣盡皆燒毀,並無一人逃出。」

  人群中起了一片竊竊議論之聲。禁苑雖是冷宮,出去驅逐入內的嬪妃,侍候的宮人不說有數百,少則也有數十人,如今竟皆死難。現在人人都能聞到那股子濃烈的燒焦皮肉氣味,思之只欲作嘔。

  安媛從旁微微合上雙目,心底長歎一聲,這樣大的雨都澆不滅的火勢,必然是人禍而非天災。

  禁苑中死了這麼多人,著實不好交代。張淑妃微一沉吟,雖然這其中不乏她的情敵死仇,然而畢竟是她管理後宮的過失。她心中飛快的轉折念頭,鳳目掃過眾人,略帶威嚴的輕咳一聲,人群很快就安靜了下來。忽然,她的目光落在人群外一個紫衣的身影上,款款走了過來,面上如同漾了一池春水,溫和如旭日春風般淺淺的笑道,「這不是段妹妹麼,你怎麼會在這裡。」

  「正是臣妾。」嫣兒身形一動,便無聲息的倒了眾人之前,她眼中有晶亮的光芒閃動,「倒是淑妃娘娘,許久不見了。」她聲音柔和,態度致雅。一瞬時,安媛有種錯覺,只覺得她近日不是往日裡形容枯槁,單薄瘦弱的模樣,她的衣光潤澤,容色美豔,依稀是許久前似曾相識的樣貌。

  張淑妃聽她答的乾脆,反倒拿捏不准她的來頭,遲疑間只是試探的開口笑道,「妹妹不是在禁苑中靜養麼,怎麼有空出來走走。」語氣雖溫和,話卻是尖銳的,宮中犯事的嬪妃須在禁苑中禁足悔過,不得出門半步,嫣兒的擅自離開是犯了宮規的。

  安媛不禁為嫣兒捏了把汗,上前幾步,笑著開口道,「淑妃娘娘,是臣妃見今日雲積有雨,於是特意邀請了段娘娘去泠徑軒對弈小坐。」

  「這般大的雨,段庶人還要私離禁苑,未免也太大膽了些。」張淑妃銳利的眼鋒瞬間掃到安媛身上,略一停頓,卻收斂了笑容,面色嚴肅起來,「和且竟然有這般巧的事?怎麼李夫人前腳邀了段庶人,禁苑後腳就失了火?」她一聽說只是安媛私自約了段嫣兒,並不是奉了上面的旨意,當即便放下心來,稱呼也換成了段庶人,不再有半分客氣。只見她柳眉倒豎,目光灼灼,直逼著安媛,語詞嚴厲,大有問罪的意味。

  「你……」安媛不料她竟然意指起火與自己有關,倒是被問的一時語塞,面上通紅,鼻尖上浸出晶瑩的汗珠,窘迫的不知該怎麼應答。

  「淑妃姐姐,臣妾若不是私離了禁苑,此刻怕也成了亂石牆瓦堆中的一具孤魂了。」嫣兒恍若未覺張淑妃話中的敵意,輕笑一聲,漫不經心的說道。

  張淑妃沒想到嫣兒竟敢出言頂撞自己,倒氣極反笑,細長的鳳眼中泛起凜凜寒光,「誰是你的姐姐?段庶人莫不是鬼迷了心竅,居然敢用這種口氣和本宮說話。你眼中還有沒有半分宮中的法紀?」近來新晉的宮妃年輕貌美,張淑妃在宮中已是久無寵愛,總覺得下人對自己的態度也並不如從前恭敬了。於是此時張淑妃站在一眾宮人之前出言訓斥嫣兒,口氣咄咄逼人,便有立威的意思。

  「淑妃娘娘究竟是在擔心宮中的規矩,還是不願見到臣妾能夠死裡逃生出來?難道這禁苑中數十條人命,都喚不回堂堂主管宮事的淑妃娘娘的一點良心麼?」面前的嫣兒的頭抬的很高,目光中寒意越來越冷,語氣亦是冰冷刺骨的,眼角眉梢都透出幾分高傲不屑,大有挑釁的含義。人人都不滿張淑妃在宮中囂張聲勢,此刻聽段嫣兒這樣說,都心裡暗暗覺得痛快,卻無人敢符合一句。

  「你這賤婢。」張淑妃氣的語結,臉上一陣紅一陣黑,顏面大是掛不住了。她心裡恨極,高高的揚起玉掌,指尖的縷絲護甲上的金珠閃著點點寒光,狠狠地久朝嫣兒的粉面上刮了下去。

  誰料嫣兒並不多閃,異常清脆的一聲,她的臉上落下了重重的五指掌印。嫣兒的臉上飛快的變幻了錯愕,驚異,羞辱,傷心等諸多表情。可只有近在咫尺的張淑妃分明看見,嫣兒的眼眸中分明閃過一絲得色。她愣了一瞬,卻見嫣兒已是捂著左頰重重的倒在地上,一身清淡素雅的紫裙盡皆污染在泥水中。

  一陣寒風吹過,沉默似死水般蔓延開來,人群不知何時都啞了聲息。宮牆邊的楓葉又落了許多,林花盡謝,月始破雲綴在天際,方在這滿目枯槁中襯出一絲異樣冰冷的光亮來。

  站在側旁的安媛再也顧不得許多,便要衝過去扶起嫣兒。忽然有只手在背後輕輕拉住了她。她驚愕的回頭,卻見不知何時張居正站在了自己身後,只是混在人群之中,並不顯得突出。他輕輕的搖了搖頭,目色沉靜如水,再投向張淑妃時,卻多了意思說不清的哀憫。

  安媛不解其意的循著目光望去,赫然膠凝在張淑妃身後暗處的那個人影,她頓時吃了一驚,止住了腳步,瞬時心中如萬馬奔騰,起伏不定。她細細的辯著嫣兒的服色裝飾,心中豁然一亮,驚心了幾分。

  嫣兒哀哀的臥在泥水污濁中,月白如水紋粼粼的長長裙裾盡皆被汙,只有一襲薄紗輕輕覆在身上,在月色下更顯處處清冷。張淑妃一身金絲彩鳳也是朱紫色,她見到嫣兒的服色於自己相撞,更是氣急,抬起繡著玉蘭的胭脂新翠朝著薄紗重重的踏了下去,口中冗自斥道:「賤婢,還要喬裝作致。你是什麼身份?還敢和本宮頂嘴?還敢用此朱紫衣衫?難道還想再去蠱惑皇上麼。本宮今日就廢了你這嬌滴滴的容貌。來人啊……」

  「你還要叫誰來?」忽而又個沉靜蒼老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張淑妃錯愕的回過頭去,卻見黑暗中有個熟悉的身影邁著大步緩緩走了過去。

  ***

  張淑妃的神色陡然變了,慌忙中她帶著幾個侍女福身一禮,誠惶誠恐的喚道:「陛下。」

  嘉靖嘴角噙了一絲笑,緩步走了出來。他只著一身雨過天青的團龍便服,外面罩了件銀狐紫貂毛,在這黑夜中看去也並不甚引人注目,遠遠站在人群中的安媛心中一驚,陡然明白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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