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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明媚的草原宛如一副猝然間迎著陽光抖開的綠色綢緞,無邊無際,愛你一萬年象一陣疾風掠過我的眼前,在它的身後,是身材略顯嬌小的小白龍。兩匹駿馬互相追趕,一起掠上了遠處的草坡……

  ……

  濃濃的夜色已經散開,再一次露出了淺淡的晨曦。山林之間的一切都已經復活,展露出勃勃生機。

  一隻灰色的野兔從我的面前跳躍而過,斜著眼狐疑的瞟著我。我想要抓住它,用刀也好,用石子也好……然而,它只是頑皮的跳躍著,翹著絨球似的尾巴,輕快的消失在了濃密的草叢裡……

  遠處傳來隱隱的人聲,我費力的掙扎起身,稀薄的晨光中遠處的峭壁依稀可見。那裡,似乎是一個防守的好地方啊……

  ……

  我又一次看到了記府的後花園,我和敏之正拿著鐵鏟栽種粉鐘樹。應該是在春天吧,而眼前的我們,都還是稚齡的打扮,敏之皺著好看的長眉,不知是因為熱還是因為累,一張小臉已經漲得通紅。他的身後,站著頭挽雙髻的舞秀。她靜靜的看著我們的忙碌,甜美的臉上掛著安靜的笑容……

  ……

  有人在小心的靠近我,我的刀揮了出去,卻只是引起了一陣模糊的嘈雜。有人在我的耳邊大聲的呼呵,我卻一個字也聽不清。黑暗再度襲來,靜靜的卷走了我的所有意識。

  似醒非醒之間,只覺得身處斗室。一眼望去,周圍都是冰涼的青灰色石牆,只有小小的窗臺上亮著一盞昏暗的油燈。這景色似幻似真,卻只是一閃而過,緊接著我又陷進了沒有止境的昏睡中。

  然而意識的深處,卻分明浮起一個令我倍感沮喪的認知:我,似乎已經被下在大牢裡了。

  當第四個郎中也終於扯開殺豬一般的嚎叫從我的牢房裡狂奔出去的時候。粗如兒臂的柵欄後面,終於出現了一個我熟悉的身影。

  銀白色的鎧甲,銀白色的頭盔。頸間一領紅色的方巾。裝束是如此的熟悉,但是藏身於鎧甲之中的人卻已經散發著完全不一樣的冷厲。

  我靠回了草墊上,直接閉上了眼睛。因為趕郎中出去,身上有幾處包紮好的傷口又掙裂開來。粗重的鐵鐐銬住了我的手腳,雖然不覺得疼,卻很不舒服。忍不住蹙起了眉頭。

  耳邊傳來幽幽一聲長歎:「何必如此?」

  眼皮不受控制的跳了兩跳,幾乎就要睜眼去看看他是怎樣的一副表情了。卻又硬生生忍住,只是把臉頰側向了旁邊。

  「何苦如此?他們都是並洲城裡有名的郎中,」明韶的聲音清朗如故,卻帶著幽幽的一縷沉鬱,「你的傷,自己也清楚,不治療又能挺多久?」

  終究沒有忍住,睜開眼,目光直直的看向柵欄外那雙清冽的眼:「我的傷,又豈是郎中治得好的?」

  明韶垂下了眼瞼。狹小的天窗外透進來的一點微光落上他的眼,濃密的睫毛在他的臉頰上投下兩彎模糊的煙青。

  光柱中有灰塵悄然無聲的上下翻滾,靜靜的,有那麼一個瞬間,讓我想起了冬日裡無聲無息飄落的雪花……

  「我會再找郎中來。」他突兀響起的聲音裡帶著一點低沉的乏力感,卻一字一頓,清清楚楚的敲進了我的心裡:「不用想著一心求死——你下在並洲大牢裡的消息早已經放了出去。想必,你那些同夥已經在路上了。」

  我在草席上猛然坐直了身體。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一雙手卻已緊緊的纂住了手邊的鐵鍊。纂得那麼緊,幾乎要將這冰涼的鐵鍊一直戳進我的手掌裡去。

  明韶只是閃動著黯然的眼波,靜靜的凝視著我。

  我慢慢的躺回到草席上,再度閉上了雙眼。他們會來嗎?他們怎麼來?怎麼才能讓他們不來?天啊,這些傢伙若是果真這樣不聽話,我發誓一定會把他們……

  把他們……怎樣呢?

  我想他們。每一個都想。卻無論如何也不想在這裡見到他們……

  我能感覺到他沒有離開。那種沉沉的存在感,還留在我能夠感覺得到的地方。明明是那樣的熟悉,偏偏象隔著前生今世一般,遙遠得連一絲若有若無的痕跡都抓不住……

  他又在嘆息了。從來不知道他這樣愛歎氣,我只知道他一定還有話要問。

  果然……

  「請你告訴我……告訴我……你把孩子……」他急切的開口,卻偏又吞吞吐吐的止住。好象一個沒長大的孩子,明知道有些東西要不來,卻偏偏忍受不了那誘惑要開口一試。這樣幼稚的表現讓我再也忍耐不住,哈的一聲笑了起來。

  「我有過兩個孩子,」我的笑聲掩在了悲酸的話音裡:「他們是同胞兄弟。長得一模一樣,連抿著嘴的樣子都一樣……」

  「西夏!」明韶淒厲的打斷了我的話:「你如今並不能保護他……」

  「你能嗎?」我睜開眼,安靜的,帶著一點譏嘲的淺笑反問他:「小王爺,你真的以為你能嗎?!」

  明韶的手纂緊了柵欄,臉色卻在刹那間蒼白如紙。

  這個男人,如今展現給我的每一個表情,對我來說都是全然陌生的。這種陌生的感覺,讓我從心底裡一點一點的涼了下去。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我漠然一笑,從心底裡漫起了濃濃的譏嘲。

  「明韶,你說,究竟是你變了?我變了?還是……」

  還是……最初那明媚的相遇就錯了?

  九十四

  我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我想我是累了,真的累了。我似乎已經透支完了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的精力,不但這一具破碎的皮囊疲憊不堪,連靈魂都累了。

  在最初的那一段清醒的日子裡,我不止一次的想過去跟檬國借兵。當初在魯容陛下那裡下了那麼大的本錢,原本就是防備會有這一天。然而到了現在,我的決心卻在日重一日的疲憊感中漸漸的開始動搖。只要我閉上眼,赤霞關外血腥的場景就會不期而至,無比清晰的出現在我的腦海裡——那樣慘烈的一片紅,從天上一直暈染到了地上,讓眼前的世界都在這刺眼的紅色中淪落為地獄裡的熔爐……

  偶爾在迷夢的深處,我會再度看到明瑞那宛如戰神般的紅色身影。明明離得那麼遠,在夢裡卻讓我清楚的看到了他眼中的決絕……

  我看到英匯那雙沒有閉上的眼睛,和那一個黃色的絨布狗。那雙稚拙的布扣眼睛仿佛隨時都在笑,可是那個將它隨身攜帶的人卻永遠也不會再笑了……

  我看到地雷爆炸的火光和煙塵,失去了生命的屍首,宛如破碎的布娃娃般被摔到了遠處,然後無力的落下……

  還要殺多少人呢?我要殺到什麼時候呢?

  罷了吧,罷了吧。

  人生就是這麼奇怪。你不想死的時候,會有人千方百計的想取走你的性命。到你想死了,又有人千方百計的想要留住你的性命。

  儘管在我清醒的時候,會暴躁的趕走所有膽敢進入牢房的郎中。但是在昏迷中,卻能感覺到有人在處理我的傷口。我並不是要成心難為誰,只是對這一切都厭倦了。從心底裡感到厭倦。

  我現在所想的,就是讓所有的事情都到此為止。

  夕照的一縷微光從狹小的天窗裡照了進來。帶著些微的暖意。一天之中,只有這個時候,我可以看得到陽光。

  我背靠著刑柱坐在草墊上一動不動。粗大的刑柱始終都是冰冷的,無論靠多久,也不能把它變暖。但是要想坐起來,我只能靠著它。手腳上的鐐銬都被粗大的鐵鍊固定在刑柱上,它們給我的活動範圍十分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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