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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宗雋道:「那就到此為止。若日後事成,還望陛下莫忘宗雋所請。」複又轉視月下寒梅,笑道:「面對如此良辰美景,談适才話題似乎略顯煞風景。宗雋嚮往南朝風物已久,若親聆陛下提及,當真三生有幸。」

  趙構亦應得客氣:「閣下欲知何事,朕若知曉,必言無不盡。」

  宗雋落座,手指輕擊面前杯盞,說:「福國長公主居我府中時,常嘲笑我們金人以奶煎茶,說是暴殄天物。如今陛下可否與我點茶,讓我見識南朝茶藝之妙?」

  「這有何難?」趙構淡然一笑,當即應承,命宮人取來茶具,親自為宗雋調膏煮湯點茶。

  宗雋見他攪茶膏之時手輕筅重,指繞腕旋,上下透徹,手勢純熟,不由嘖嘖稱奇,對他茶藝多有讚譽。趙構以謙詞應對,兩人不時相對而笑,倒像是志趣相投的茶友。

  隨後品茶閒談,末了所聊話題也真是兩地風物,只在提到金石珍寶時,宗雋似不經意地問了句:「适才那塊玉珮,福國長公主收下了麼?」

  「當然。」趙構平靜答道:「否則朕也請不動她。」

  宗雋再問:「那麼,這玉珮現在她手中?」

  趙構頷首,微笑反問:「陳王如此掛念此物,莫非它珍貴異常?但舍妹對其愛不釋手,朕想借來看看她也不給,恐怕不會捨得還給閣下。不如朕贈閣下珠寶十盒以交換?」

  宗雋微露猶豫之色,但最後還是一擺手,笑說:「區區一件玩物而已,公主在金國時自己尋來的,所以頗重視,其實並不值多少錢,她既還要就讓她留著,宗雋豈敢為此收陛下珠寶!」

  趙構不語,含笑親為宗雋再斟了一杯茶。

  約莫聊了一時辰後,宗雋告辭,趙構起身相送。宗雋已走至室外,趙構忽又出言請他留步,宗雋轉身靜待他開口,他卻很躊躇,緩步走到宗雋身邊,思量許久才低聲問:「朕的母后……如今還好麼?」

  「很好。」宗雋回答:「這些年韋夫人得蓋天王悉心照料,陛下應該知道。」

  趙構默然。宗雋頓了頓,忽有詭異笑意自眸中逸出:「恭喜,最近,陛下又添了個弟弟。」

  言罷留意細察趙構表情,而他只是依舊靜默地注視宗雋,似乎聽到的只是與己無關的訊息。須臾,竟然還能將唇角向上牽動,不失禮數地道謝:「多謝。」

  這回宗雋是真的暗自讚歎,幾乎要為他的不動聲色拍案叫絕。

  宗雋再次告辭,趙構亦不挽留,命兩名宮人持宮燈為他引路。在宗雋臨行前,趙構淺笑囑咐:「夜來風急,陳王閣下一路小心。」

  宗雋呵呵一笑,适才見宮燈白紗燈罩外側畫有淡墨西湖景致,便自身側引路宮人手中接過,提高以示趙構,加重了語氣說:「宗雋自身不足為惜,只恐稍有差池,跌破了這半壁江山。所以,自會小心。」

  趙構目送他,直至他身影消失不見,才徐徐引回剛才一直負於身後的手。展開右手,掌心赫然有宗雋送給柔福的玉珮,而他掌中亦多了兩道淤血的痕跡——宗雋向他說「恭喜」之語後,他身後的右手便悄然探入左袖中,取出玉珮狠捏,幾欲將其捏為齏粉。淤血的痕跡證明他手中曾有剜心的痛,但他當時並無覺察。

  他重回閣中,坐著凝視玉珮良久,再謹慎收好。召來內侍省押班,以那兩位為宗雋引路的宮人輕慢瀆職為由,命押班將其捕下,處死。

  10.延桂

  趙構接受了金國詔書與議和條件,於紹興九年(金天眷二年)春正月壬午朔下詔宣佈:「大金已遣使通和,割還故地。」並強調「應官司行移文字,務存兩國大體,不得輒加詆斥」 。隨後大赦天下,再委議和功臣王倫重任,賜同進士出身,除端明殿學士、同簽書樞密院事,充迎奉梓宮,迎請皇太后、交割地界使,命其北上開封,與完顏宗弼交割地界,收回東、西、南三京與河南、陝西地。

  既有望迎回皇太后,趙構亦下令大興土木於大內,改建舊承慶院為皇太后宮室。

  而這年正月,金主也任命左丞相陳王宗雋為太保,領三省事,進封兗國王。至此,宗雋與宗磐、撻懶一派權傾朝野。

  三月丁亥,趙構封嬰茀養子璩為崇國公。宮中人說,這是顧及嬰茀才格外施恩。璩個性活潑,略顯輕浮,趙構不甚喜歡,倒是嬰茀,多年來盡心服侍趙構,溫婉和順,無可指摘。這些年趙構不常宿於妃嬪處,若有,十有八九是去嬰茀宮中。嬰茀在諸妃中名分最低,但卻是最受趙構眷顧的。

  在進封璩之前,趙構曾先告之嬰茀,嬰茀頗惶恐,跪下乞求趙構收回成命:「臣妾教子無方,璩太過頑皮,不若瑗穩重,如今倘進封國公與瑗並列,我母子豈不遭世人恥笑!請官家再命先生好生教導璩,待過幾年再封不遲。」

  趙構卻置之不理,但說:「你勿須多慮,璩也不差瑗許多。」次日便正式下詔進封璩。

  趙璩受封後著國公服色入內拜謝,一向待人冷淡的潘賢妃忽來了興致,拉璩與建國公趙瑗並肩而立,朝張婕妤笑道:「這倆兄弟一樣儀錶堂堂,個頭也一般無二,如今連官兒都一樣了,讓人不知疼哪個好,要偏心也難呢!」

  張婕妤也引著團扇笑,應道:「這有什麼好偏心的?都是官家皇子,我可從來都是一樣疼的。」

  嬰茀亦含笑連連頷首:「張姐姐說的是。」

  過了幾日,禁中杏花盛放,趙構召諸宮眷於芳春堂賞花,柔福已出宮回公主府,若非有大事也不回宮,此次就沒來,而潘賢妃與嬰茀皆早早到來,惟張婕妤姍姍來遲。最後來了,再三告罪,解釋道:「适才路過福國長公主以前所居的宮院,無意窺見一宮女偷閒在院中櫻花樹下蕩秋千。本欲進去呵斥,但細看之下卻發現此女容貌與公主倒有幾分相似,那秋千也蕩得美,映著花雨,就像幅畫似的,竟讓我呆看了半晌,終究沒忍心入內驚嚇她。就因看她,忘了時辰,請官家責罰。」

  嬰茀一聽之下即轉顧趙構,而他久久未語,只凝視面前花樹,不知在想什麼,於是嬰茀忙陪笑道:「張姐姐言重了。官家一向寬厚,從不因此等小事責罰我們。」

  趙構也才開口,賜張婕妤坐,繼續與諸妃飲酒賞花,亦不就張婕妤言語問下去。

  次日,那宮女竟又在柔福宮院蕩秋千,玩了許久,偶爾轉眸,才觸及一道於一隅注視她的目光。她瞬間辯出那高貴的服色,嚇得立即從秋千上驚跳下來,俯身跪下請安。

  趙構冷冷垂目視她,問:「你是誰?」

  她嬌小的身軀微微顫抖,埋頭低聲答道:「奴婢姓韓,名叫秋夕,是新近入宮的宮女……」

  三月乙巳,趙構封韓秋夕為「紅霞帔」。

  這是宋宮少見的異事,在宮中引起了不小的風浪,因趙構已十數年未再冊封任何妃嬪。「紅霞帔」名分甚卑微,不在宋正式五品內命婦之列,遠不可與幾位長年相伴趙構的妃嬪相比,但至少透露出一個訊息:此女曾為皇帝侍寢。

  關於皇帝對韓秋夕的「臨幸」有多種秘聞在悄悄流傳。有人說官家多年來一直暗中求醫問藥,想必初見成效,也有人說他納秋夕是出於一位太平皇帝應有的,充實後宮的需要,而秋夕服侍他的方式從本質上說與其他妃嬪並無不同。

  「張妹妹,依你看,官家是否……有痊癒跡象?」潘賢妃亦私下詢問張婕妤。

  「我怎麼知道?」張婕妤面對如此曖昧的話題竟然笑得很明朗,「這,姐姐應該問吳妹妹才是!」

  而嬰茀人前人後都未就此說一個字,只是對趙構新納的秋夕極好,噓寒問暖,關愛入微,即便趙構常命秋夕侍寢,她亦毫無妒色。

  柔福既不願主動入宮請安,趙構也不常召她,倒是趙瑗隔個三五日必會赴公主府見姑姑,趙構偶爾會問他一些柔福的近況,柔福卻不會向他打聽趙構之事,趙瑗有時自己提及,柔福也只問與國事有關的。

  某日趙瑗在公主府見到一冊《貞觀政要》,不禁雙目一亮,問柔福:「姑姑也看此書?」

  柔福點頭,和言反問:「你也在看麼?」

  「是。」趙瑗回答。他這年十三歲,但少年老成,心智遠比同齡孩子成熟,「去年已看過,這幾日父皇又命我再看數遍,說如今那蠻夷金主都已將此書背得爛熟於心,並頗有心得,我這大宋皇子豈可不細細研讀。」

  「頗有心得?」柔福奇道:「你父皇怎知金主有何心得?」

  趙瑗說:「數日前父皇在資善堂看我念書,忽有王倫從東京遣的使者匆匆趕來呈上密函。那使者還低聲向父皇稟奏詳情,像是很憂慮。但父皇聽後神色未改,隨意囑咐了使者幾句便命他退下了。隨後父皇走至我面前,將密函展開讓我看,微笑著說:『那蠻夷金主竟能將《貞觀政要》學得這樣好,瑗,你須用心了。』我便看了看,見信箋上寫的是金主完顏亶與翰林學士韓昉的一段對答。」

  柔福當即追問:「他們說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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