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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姐姐,不要了……」瑤瑤在她懷裡輕聲喚,目中流著血紅的淚:「我,我……」

  柔福低頭,將臉龐貼在她額上,凝咽道:「別說了,我明白。」

  瑤瑤再睜目,卻蹙眉道:「姐姐,我看不見你了。」鬆開抓她手臂的手,引至她臉上,似是想如盲人那般借觸摸來辯識她最後的模樣。

  柔福把住妹妹的手撫上自己的臉,含淚柔聲對她說:「姐姐在這裡。」

  觸及她臉上的皮膚,瑤瑤倉促地笑了笑,全身一抽搐,嘔出最後一口鮮血,手軟軟地垂下。

  柔福喚了聲「瑤瑤」,不見她答應,居然沒有更多的哀戚之色,反倒甚為平靜,默默地以手從容拭淨瑤瑤面上的每一處血跡,闔上她雙目,再把她輕輕放在地上。再看宗雋時,她的目中亦無他預料的怒火,只是冷淡,寒冷,令他忽然想起玉箱。

  他寧願她狂怒地咒駡他,甚至沖來對他拳打腳踢,那是他可輕鬆應對的情景,而她如今神情如此,他有些詫異,不悅,甚至有隱約的不安。

  「以前我總想不明白,為什麼玉箱姐姐行事會那麼不擇手段。」她開口說,依然甚平靜,聲音清冷:「如今我終於懂了,對付你們金人,用怎樣狠辣而決絕的法子都不為過。」

  她再垂目看手上鮮血的痕跡,忽地側首以視宗雋,唇角挑出一抹幽異的淺淡笑容:「陰謀和權術,想必是你喜歡和擅長的?」

  言罷她站直,收斂了笑意,以血色手心正對宗雋,目中的寒光凝結了空氣。

  「我詛咒你,完顏宗雋。」她說:「你,和你的家族,必將在你們的野心與陰謀織就的陰影下萬劫不復。你會被你自己的陰謀所害,五馬分屍,身首異處。而你那些豺狼般的族人也將彼此撕咬殺戮,世世代代地延續,在被異族所滅前,金國的土地上便已灑滿完顏氏的血!」

  7.詛咒(下)

  她的詛咒似冰涼的利刃直落心間,宗雋眉頭一蹙,那寒意令他怫然不悅,沉下臉來正欲說出懲罰她的命令,卻見瑞哥先已跪下求道:「小夫人病糊塗了,所以才胡言亂語,八太子請勿與她計較。」

  宗雋遂暫且不發話,再看柔福,見她此刻扶門站著,已漸不支,身體微微晃動,隨時便要倒下的模樣,但仍堅持直視著他。他在她的目光中覺出她的恨,拒絕時光沖刷的不泯的恨,讓他想起曾經捕殺的形形色色的獵物,在受傷之後,生命被他最終掠奪之前,它們亦會這樣看他。

  他便釋然。那些獵物如果會說話,想必也會發出如她那般的詛咒,自己從未有介意的必要,如今亦如此,他蔑視那虛無的情緒。如果獵物有利爪和利齒,也許尚還值得略微留神。獵物而已。

  「帶她回去。」他吩咐瑞哥,再命門外的兵士進來,讓他們把瑤瑤的屍身拖出去。

  柔福一時未肯移步,但也不見有過激舉動,默然看人將瑤瑤拖離自己視線,才轉頭對瑞哥輕聲道:「我們走。」

  走了兩步,她足軟跌倒,瑞哥忙彎腰攙扶,她淡淡一笑,說:「我想吃點東西。」

  瑞哥大為驚喜,問:「小夫人你肯進食了?」

  柔福頷首,倦怠地闔了闔目,再勉力向前行:「我們走。」

  回房後她果然如常進食,給她的藥也每碗必喝,然後便安靜地躺著,亦不再流淚,不喜不悲。

  瑞哥把這些事當作喜訊頻頻來報,而宗雋不覺可喜。真如表面這般平靜地接受現狀,便不是他熟識的那倔強的趙氏帝姬,不再求死,要生存下去不過是為了日後的抗爭,如今他唯一想知道的,是她下一步會做什麼。

  她很快給他欲知的答案。

  次日深夜,從遠處馬廄中發出的馬嘶聲將他驚醒。那一聲其實不長,馬廄到他臥房的距離也足以將聲音減弱至不礙他安眠的程度,然而他還是由此醒來,像是一直在等待這聲馬嘶結束本就不深的半夜睡眠。

  他披衣而起,搶先在柔福策馬趕來之前守在了離馬廄最近的大門前,在她行近時抬頭笑笑,然後揚手,示意尾隨他而來的下人將她面前的門緩緩關上,看門外燈籠在她眸中映出兩簇光亮隨之撚滅,同樣地徐緩。

  她被人拉下馬,送回她的房中。可這不過是她預謀逃離的最初嘗試。被他熄滅的希望,她會再度點燃,騎馬不成便步行,正門不便走就從圍牆破敗之處鑽出,穿自己的衣服太顯眼便換上瑞哥的侍女服,幾乎每個夜晚,她都想方設法地試著逃離他的領地。

  他一遍遍地把她抓回來,一遍遍地以自己的方式羞辱她,想讓她意識到她的一切嘗試皆徒勞,但她從無悔意,始終不放棄關於逃離的努力。有一天她在天將破曉時從側門逃出,獨自一人奔跑在輕寒惻惻的天地間,她的步履輕快,她的身影輕盈,她飄飛的白色裙袂有火焰的姿態,攜著這白色火光,她不思回顧地飄向遼遠天際,仿佛空濛雲水外,有她欲靠的岸。

  當然他不會不知,策馬跟在她身後,冷眼看著,如同狩獵時對必得獵物的放縱,直到發現她經過的路上有點點鮮紅的血跡才有一驚,朝她疾馳而去。抓住她的那刻,她倏地回眸,金紅的霞光拂上她的臉,尚未隱去的她的微笑也似帶著曉陽光芒,頃刻間灼傷他的眼,他因這明亮而憤怒,一言不發地掠她上馬馳回,將她拋在地上,看著她裙下不斷滲出的鮮血,斥問:「你很想死?」

  她搖搖頭:「不,我不能死。就是死,也不會死在你眼前。」

  「離開我,跟選擇死沒什麼區別。」宗雋冷道:「你以為從這裡出去就可解脫?一個出逃的南朝女子,即便不被拘回洗衣院,也會遭到無數男人千百次的劫掠。」

  「我寧願面對那千百次的劫掠,」柔福舉目看他:「只要能離開你。」

  宗雋一歎:「你妹妹說得對,你是個不知惜福的人。我太縱容你,給你太多不應給的自由。」

  「你給了我,自由?」柔福仰首看天,迎著日光微晗雙目:「你在我身上系了線,把我放飛在天上,允許我扶風而飛,飛得越高、越遠你越開心,而你,始終把持著可以隨時把我拉回的線軸。我是你玩的紙鳶,這就是你給我的自由。」

  忽然她開始冷冷地笑:「但你沒想到麼?紙鳶也有斷線的時候。」

  8.微露

  「你以為,什麼是你想要的自由?哪裡可以找到你要的自由?」宗雋反問:「你回到南朝,也不過是重又被人鎖回宮苑,又能比供人賞玩的一隻鳥、一條魚、一株花好多少?」

  柔福閉目不理他,惟下頜依舊微揚,與纖美挺直的脖頸形成清傲的弧度。

  「在南朝做長公主與在金國做小夫人有很大區別麼?你以為誰能給你想要的東西,你的九哥?」宗雋繼續說,言辭間充滿譏誚意味:「怎麼我聽說的趙構遠非如你所說的九哥一樣?這幾年他這皇帝可做得狼狽之極,被我金軍打得鑽山入海、東躲西藏。去年二月他在揚州被迫半夜出逃,蓬頭垢面地與軍民爭道,不惜手刃自己親兵;去年十月從建康回臨安,中途宿于錢塘江邊,被潮聲驚醒,還以為金軍逼近,一躍而起就想跑;歲末乘舟出海躲避宗弼大軍追擊,一連數月不敢登陸,連今年元旦都是在舟上過的。每每聽你提起他,我總疑心與我所知的不是一人,你的九哥何等英明神武,豈會被人追擊得如同一隻喪家之犬!」

  他刻意強調了「喪家之犬」四字。柔福眼瞼微顫,咬緊下唇,但仍不發一言,冷著臉不作回應。宗雋心知她如以往那樣只把他的話當對趙構的攻訐,便一哂低首,俯身緊盯她,等她睜開雙眸:「有些事我有否跟你提過?他登基後不久便遣使來金通問,第二年更遣宇文虛中奉表來上京,貶號稱臣,要求和議。」

  「和議!」柔福果然一驚睜目,怒道:「你胡說!」

  宗雋一舍戲謔口吻,鄭重道:「我沒有騙你,他確實向大金請求言和。當然,郎主並未答應,下令留下宋使,繼續進兵伐宋,你九哥眼見和議不成,才只好以幾支殘軍苟延殘喘地與大金對抗。」

  柔福有些茫然,怔怔地看宗雋,喃喃道:「他……真的……」

  「他真的不是你認得的那個九哥了。」宗雋又微微笑,伸手理理她鬢邊散發,再輕撫她的臉:「你就算回去也找不回以前的他,而如今的他,也不能給你期望的東西。與其彼時失望,不若留下,安心在我這裡過些平安喜樂的日子。」

  柔福久久默然,少頃,雙手輕輕拉過宗雋撫她的手,徐徐引到唇邊,以唇印上他手背。

  她的雙唇溫暖,給他柔和的觸感,她亦低眉順目,少有的態度。宗雋頗喜悅,又含笑道:「這樣多好……」

  豈料話音未落便覺著手背陡然劇痛,柔福抓緊他手在手背上狠咬下去,只一瞬間便咬破其上皮肉,鮮血一湧而出。

  宗雋一聲怒吼猛地抽脫開來,再反手甩了柔福一耳光,她應聲倒地,卻又立即撐坐起來,一掃他鮮血淋漓的手,緩緩拭拭唇邊所沾的血跡,側目看他,又是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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