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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公務?」宗雋搖頭笑道:「此行確是帶瑗瑗踏青,因她思鄉心切,順便讓她見了見她三哥。我這等無才之人不堪郎主重用,哪有許多公務可行!」

  玉箱悠悠目光拂過他臉,淺笑道:「八太子過謙了。八太子文才過人,精通漢學,這我素有耳聞,最近更聽說你武功也不俗。天輔七年五月,你隨先帝及二太子大破遼軍,生擒遼主皇子秦王、許王及公主奧野,那時你還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此事已在國中傳為佳話。」

  「哪裡,」聽她提起自己昔日輝煌戰績,宗雋不露半點喜悅之色:「當日那戰功在父皇與二哥,我之所為微不足道。」

  玉箱也沒繼續恭維下去,抬首看看苑中枝上新綠,轉而問他:「那遼國公主奧野也是個美人罷?八太子可納了她?」

  宗雋一笑答道:「是很美,但我無福消受。我把她獻給我父皇了。」

  「獻給了先帝?」玉箱詫異道:「可我在宮中未曾見過她。」

  「現在自然見不到了。」宗雋說:「父皇駕崩後,郎主將她賜死殉葬。」

  玉箱暫未說話,但雙眸一漾如微瀾,可見心中亦有一凜。須臾,她輕輕歎道:「亡國之女,半生殘命不由己,倒也不足為奇。」

  宗雋延續著那點笑意,略低了低聲音,卻足以使她聽清楚:「夫人何必如此感傷。你身負天命,貴不可言,豈是其他亡國之女可以相比的。」

  「身負天命?」玉箱沉吟著迎視他雙目,再問:「此話怎講?」

  宗雋保持著閑坐的姿態,不曾轉側,而眼角餘光已悄無痕跡地掃過周際。除了低垂雙目默然立於玉箱身後的曲韻兒,此刻後苑中再無駐足停留的人,偶爾有人經過,也都行色匆匆,能聽到他們說話的,惟枝頭飛鳥而已。

  於是了無顧慮,他說:「夫人不是有枚天賜玉印麼?由此可知,夫人母儀天下是命中註定事。」

  「玉印……」聽宗雋提及此物,玉箱並不顯意外,只微微擺首:「那只是枚嬪妃的印章,如今我已是郎主之妃,確應了當日拾印之兆,但母儀天下豈是我這南朝臣女能奢望的?八太子這般說,玉箱實在惶恐。」

  那傳說中的玉印存在與否尚不可知,宗雋一向是不信關於玉箱的詭異流言的,适才那一說,一半意在試探,而今見她神態如此坦然,倒越發好奇了,難道她真有這麼一枚印章?

  不動聲色地,他繼續剛才的話題:「夫人不必有所顧忌。既然玉印上刻的是『金後之璽』,說明天意便是如此,郎主遲早會立夫人為後。」

  玉箱雙目微瞠,問:「我那印章上刻的是『金妃之印』,八太子從哪裡聽說是『金後之璽』?」

  「從哪裡聽來的,我倒忘了,但聽說的便是如此,一定不會錯。」宗雋語氣斬釘截鐵,倒似那玉印是自己的一般:「夫人不妨取玉印出來一觀,看宗雋有無說錯。」

  玉箱笑道:「自己隨身帶著的東西,上面寫的什麼我還會記錯麼?」一壁說著一壁解下腰帶上系著的一個繡花絲囊,果然從中取出一枚玉印,自己先看了看,再遞給宗雋:「看,我沒說錯吧?」

  宗雋接過,見那枚玉印是由和闐玉雕成,通體瑩白溫潤,其上為螭虎鈕,四側刻雲紋。螭虎頭似虎,身形如獅,為螭與虎的複合體。螭為陰代表地,虎為陽代表天,螭虎神獸意指天地合,陰陽接,象徵皇權與吉祥。自秦漢以來,惟帝后之璽才可用螭虎鈕,普通嬪妃的玉印一般用鳧鈕,而玉箱這枚玉印用了螭虎鈕,但印面陰刻的卻是篆體「金妃之印」四字。

  果然好雕工。宗雋心下暗贊。形狀古樸似秦漢古物,足以亂真,難為她身在金國居然還能找到有這等手藝的南朝玉匠為她制這枚印章。在印面謙遜地刻「金妃之印」字樣,卻用了尋常金人不懂其含義的螭虎鈕,假託「天賜玉印」的說法,將來爭後位時又可成秉承天意的理由。這女子早有預謀,心機當真頗深。

  抬目看看玉箱,見她正凝神觀察自己的表情,便在心底那絲冷笑浮上唇際之前給它略加了點淡淡的溫度,宗雋注視著那滿懷戒備的女子,讓自己的笑容顯得十分誠懇:「是我沒說錯,果然是『金後之璽』。」

  玉箱便微笑,道:「奇了,別人看見的都是金妃之印,為何八太子偏偏會看成金後之璽?」

  宗雋將玉印遞還給她:「這玉印既是天賜,必與凡品不同,蘊有靈氣,此中真意未必人人皆能看出。」

  玉箱手指輕撫印面刻字,含笑看宗雋:「八太子確是有心人,只是玉箱命薄福淺,但求能與殊兒平安度日就好,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宗雋笑道:「夫人龍睛鳳額,地角天顏,這等命相天下罕有,將來富貴不可限量,也不是夫人能推卻的。」

  玉箱奇道:「咦,八太子連看相也精通麼?」

  宗雋道:「不過略知一二。是夫人命相矜貴,讓人一看便知。」

  玉箱淺笑不語,須臾,忽歎了歎氣:「紇石烈皇后真是好福氣,有八太子這樣文武雙全才智過人的兒子,可惜我那殊兒先天不足,甚為愚笨……日後八太子若有空,不妨對他多加教導,玉箱感激不盡。」

  宗雋一頷首:「夫人客氣了。我與殊兒是兄弟,相助是應該的,『教導』二字不敢當。」

  「如此,玉箱先謝過八太子了。」欠欠身,說完此話,玉箱緩緩理好膝上雙袖,坐直,微微向後仰,依然帶著她恬淡的笑意看宗雋。

  宗雋正是等她這麼說,此刻聽見了,貌甚平靜,與她相視,心照不宣地笑。

  「夫人,該回去讓小皇子服藥了。」此時曲韻兒悄聲提醒。

  玉箱便起身,向宗雋告辭,走了幾步,忽又回首,似瞬時想起了什麼,對宗雋微笑道:「先帝之子各有所長:二太子四太子戰功赫赫,八太子精通漢學,大太子除了治國有方外,還精於醫術,可惜我幾次三番請他給殊兒治病,他總謙辭推卻,殊兒只得繼續吃著太醫開的不溫不火的藥,也不見變聰明一點……」

  這下宗雋倒大為訝異了:「大哥精于醫術?我怎麼一向不知?」

  玉箱亦睜大雙目,像是吃了一驚:「八太子不知道?大太子常跟太醫們來往,切磋醫術,據說哪位將領領軍途中受傷患病,都是由他先瞭解病情後再遣合適的太醫前去為他們治療的……」

  宗幹?宗雋怔了怔,一抹疑雲無法遏止地飄過心間:「那麼,我二哥病時,也是大哥派太醫去給他治病的?」

  玉箱點點頭說:「我聽郎主說過,是這樣……怎奈那次的太醫發揮失常,連小小的寒疾都治不好……也許是二太子位高權重,太醫面對如此貴人惟恐誤診,戰戰兢兢地治,反而弄巧成拙……」

  「位高權重……」宗雋低聲重複這詞,不覺淺淺苦笑:「位高權重……」

  玉箱淡瞥他一眼,微笑說:「二太子薨逝已久,八太子如今念及仍惻然,當真兄弟情深。」言罷輕款轉身,帶著曲韻兒徐徐離去。

  11.藥引(上)

  若玉箱所言是真,宗幹刻意隱瞞他與太醫們來往之事,並稱為宗望治病的太醫是宗磐請郎主派遣的便顯得別有用心,殊為可疑。

  宗幹為人穩重,身居高位卻不飛揚跋扈,與宗雋一向相處親睦,宗望死後又是他幫助料理後事,對宗望家人頗為照顧,因此宗雋從不曾懷疑過他跟二哥的死有關。如今聽玉箱這麼說才漸漸想起,宗幹身為國論勃極烈,是輔政大臣,而宗望當時掌管燕京樞密院,與宗翰一起控制大金軍權,領軍在外時常自作主張,未必總聽朝廷號令,回朝議事時往往與文臣意見相左,完顏晟礙于他戰功與權力,決策不得不傾向於他。在郎主面前尚且不存多少顧忌,想必宗望也不會將宗幹放在眼裡,且不說政治上的分歧,就是平日私下相處,言辭舉止間得罪了宗幹也未可知。而以宗幹的性情,即便對宗望懷恨在心也必不會流露,暗施毒手並嫁禍于宗磐倒是很有可能的事。

  從皇位繼承順序來看,他是先帝庶長子,若嫡子嫡孫們均早薨,他不是沒有繼位的希望。當然,以他一向求穩的行事習慣來看,他不會讓自己成為身處險境成為眾矢之的,現在他已請求郎主將完顏亶交予自己照顧,一手安排這小皇孫的生活與教育問題,如此一來,若完顏亶日後即位,宗幹必將借助他得到想要的權力。

  再回想宗幹言笑晏晏的神情和每次見自己時必行的親切抱見禮,宗雋不免有些不寒而慄。入慶元宮見了母親,便將這點疑惑說出來,問母親是否知道為在外大將出診治病的太醫是由宗幹派遣。

  紇石烈氏看看他,問:「是趙妃跟你說的?聽說剛才她請你去後苑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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