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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完顏宗雋·玉壺冰清 第五節 國母

  「皇后娘娘!」她盯著韋夫人,這樣喚道,竭力使語氣顯得平靜,然眉峰顰聚,櫻口緊抿,鬱結的怒氣加重了呼吸,胸口亦隨之起伏不定。

  聽她如此稱呼,韋夫人一時有些茫然,下意識地轉目四顧,仿佛不知道她喚的是自己,想找出那個她言下所指的人。

  「皇后娘娘,太上皇後娘娘,」柔福又開口,一字一字說得清楚明白:「我喚的是你。你沒聽說九哥已經遙尊你——他的母親為宣和皇后、太上皇後了?」

  韋夫人頓時面如死灰,徐徐退後數步,直到忽地碰到屏風才一驚抬首,雙唇輕顫,半啟又無聲,淚水在眼眶中迂回,辯解還是哭泣,也許自己都沒了主意。

  宗雋當即起身一握柔福手腕,再向宗賢告辭,稱另有要事不便久留,改日再設宴賠罪,然後拉著柔福便朝外走。柔福拼命掙脫,沖至韋夫人面前,拉起她雙手殷殷地勸:「娘娘,北上蒙塵錯不在你,個中委屈,瑗瑗豈會不知?可是既然現在蓋天大王肯讓你回到父皇身邊,你為何不答應?你如今身為國母,行事應以家國為重,切勿貪念一時富貴而折損自己清譽,有負于父皇,影響九哥名望,使大宋國君淪為金人笑柄!」

  韋夫人流著淚抽出手,迅速奔入屏風後,柔福欲再追,卻一頭撞在此刻走來以身相擋的宗賢身上。宗賢冷冷看她一眼,手輕輕一撥,她便被撂倒在地。

  趙佶忙疾步走來扶起柔福,搖頭道:「好孩子,不要爭了,此事多說無益。」

  柔福卻倔強地側首望向那屏風後的身影,含淚道:「不行!她是九哥的母親,九哥的母親豈可主動委身事敵!」

  宗雋又再過來,一言不發地拖著她離開。柔福掙扎,也一如往常那般無效,身體不由自主地被他拖著出門。她無可奈何,卻又心有不甘地頻頻回首,向內喊道:「娘娘,娘娘!你是大宋的太上皇後……想想九哥,想想九哥……」

  屏風後的影子默然而立,裙幅不動,隱約可窺見雙肩在微微地抖,但始終未再現身露面。

  宗雋將柔福扔進馬車中,自己也上車在她身邊坐下,命家奴策馬,馬車便轆轆地應著清脆的馬蹄聲向宗雋府駛去。

  淡掃柔福一眼,見她虛脫般地倚在車廂一角,雙目倦怠而悲傷地半晗著,微嘟的小口邊尚有餘怒,宗雋不意安慰她,只說:「她這樣選擇沒錯,是很明智的做法。」

  柔福轉身不理他,一瞥間,頗不屑。

  他亦不看她,雙手枕在腦後仰靠下去,直視前方,道:「她以前很受寵麼?你父親有無正眼瞧過她?我聽說,你父親是在你九哥出生後才給了她一個像樣的封號,而最後的『賢妃』,也是你九哥用出使金營為代價為她換來的。」

  她繼續沉默。他便說下去:「她與你父親相處多年,大概苦大於樂罷?福沒享多少,倒因他給她的身份受盡苦楚,若非遇上宗賢,現在會怎樣,便說不得了。剛才你也看見,她一身衣飾華麗,作正室打扮,可見宗賢對她何等重視。京中人都暗笑宗賢放著那麼多南朝少女不選,卻撿了個半老徐娘當正妻,他卻全不在意,對韋夫人呵護有加,這等情意,可是你父親曾給過她的?

  「就算她能漠視宗賢的關切,為了忠貞名節回到你父親身邊,結果又會怎樣?即便是現在,你父親身邊仍不乏女人,郎主不但讓鄭皇后一直跟隨著他,也給他留了幾個嬪妃,應該都比韋夫人年輕貌美。據說今年二三月間,其中三位嬪妃又先後為你父親生了二子一女。韋夫人本就無寵,再以失節之身而歸,你父親就算表面上能與她相敬如賓,但心下豈會不介意?屆時韋夫人處境之尷尬,可想而知。同是南朝女子,你為何不能設身處地地為她想想?你既能原諒趙妃,為何又不肯原諒她?」

  「因為她跟玉箱不一樣,也不同于我父皇的任何嬪妃。」柔福終於忍不住回頭駁道:「我知道她有苦衷,可是她如今身為國母,所涉的榮辱就不是她一個人的了。家可破,國可亡,但一國之母的氣節不能喪!我大哥的朱皇后為免受金人折辱而屢次求死,自縊不成便投水而薨,不給金人借自己羞辱大哥與大宋的機會。韋賢妃前度蒙塵想必也非她所願,情有可憫,但今日既有機會離開,她為何還要甘心留下侍奉金人?一己感情私利,在大宋尊嚴前根本微不足道。心之失節,遠甚於身。我九哥在國破之後苦苦收拾殘局,如此艱辛地領兵複國,而他的母親卻在金國主動以身事敵,且不說此事傳出後他會如何遭人奚落恥笑,單說他自己……他自己該多麼傷心難過……」

  說到這裡,已哽咽不能語,淚珠撲簌而下。

  宗雋倒笑了笑,道:「你九哥,你九哥……你一喜一怒似全系於他身上……你確信他真值得你這麼全心維護?」

  「當然。」她抹著淚說:「他是我的九哥,身系大宋中興重任的國君,我不允許任何人對他說不敬的話,做有損於他的事。」

  宗雋悠悠地點點頭,沒再說什麼。而柔福越想越悲傷,一路不停地哭,回到府中也未止住。那夜宗雋躺在她身邊,轉側間觸到被她眼淚浸濕大片的枕頭,聽著她持續的抽泣聲,不禁想起她失身於自己那晚也是這樣地哭,而自那次以後,她還從未如此傷心過。

  第六章 完顏宗雋·玉壺冰清 第六節 裂袍

  類似的事此後又發生過一次。那日她自玉箱宮中回來,下了車便直直地疾走回房,牽著潔白的衣裙在金黃的梧桐樹下穿行,步履似乎比平日沉重,可以聽見地面上枯脆的葉脈在她足下瑟瑟地斷裂。她的臉龐宛如冰玉清麗無匹,但無一絲溫暖的表情。嘴唇蒼白,雙目卻微紅,含怒的餘光自眼角掠出,隨著她的行走,透明的空氣中便似劃出了兩道無形的鋒芒,一路驚飛數樹寒鴉。

  她自宗雋身邊走過,目不斜視,宗雋喚她一聲,她恍若未聞,迅速消失於庭院盡處。宗雋便叫住在她身後趨行的瑞哥,問她:「小夫人今日怎麼了?」

  瑞哥說:「剛才她在趙夫人宮裡遇見蓋天大王的韋夫人,說著說著忽然就爭了起來,後來趙夫人冷言說她幾句,她才不爭了,馬上帶著我出宮回府。」

  宗賢此時又已離京出戰,但這次把韋夫人留在了京中,玉箱也常召她入宮作陪,因此遇上柔福倒是早晚的事。宗雋再問:「她們爭什麼?」

  瑞哥答說:「不知道。她們說的是漢話,我聽不懂。」

  以後玉箱再遣人來請柔福她便先要問問可有他人在,若聽說韋夫人在必一口回絕,連托詞婉拒都不會。她漸漸變得很沉默,以往跟宗雋常有的口角意氣之爭也少了,仍堅持看書,有時練習騎馬。放開纏足後她的雙足雖依然無法恢復天足模樣,可也變大了不少,使騎馬不再顯得那麼困難。策馬馳騁時的她會有少見的好心情,展眉回眸間神采飛揚,但有時她又會在興頭上陡然勒馬,然後轉首望雲,眼神忽憂傷,起初的笑意悄然淡化為一抹遼遠蒼茫的痕跡。

  天會六年十月,完顏晟決定把趙佶趙桓父子及玉箱的父親,晉康郡王趙孝騫等宋宗室九百零四人徙往韓州居住,給田十五頃,令他們自己種植作物以自養。

  啟程那日宗雋帶柔福去城外送行,窺見了父兄等人的身影,柔福卻不願走近,只站在較遠處,黯然地看。

  一行宋人,或乘舊車,或騎瘦馬,更多的是徒步而行,在惻惻秋風中衍成一條蜿蜒的線,探入遠處黃沙,趨向又一陌生的土地和未知的命運。趙佶、趙桓的馬車在隊伍中間,柔福隱于一排樹木後,隨著車的徐行不住地跑,輕塵沾衣,淚流滿面。

  那破落的馬車行得甚慢,車輪遲緩地轉動著,發出吱嘎的聲音,似一步三歎。忽有人騎馬疾馳而來,揚袖高呼:「昏德公請留步。」

  車隊便停下,趙佶自車中揭簾而出,見來人是一宮中內侍,遂頷首相問。那內侍說:「請昏德公稍候片刻,趙夫人將來送行。」

  未過多久便見一車輦迅速駛來,其上有鍍金鳳頭、黃結為飾。車一停玉箱便出來走至趙佶面前,一福行禮,說:「公爺此行山遙水邈,一路多保重。」

  趙佶忙還禮,抬首間見玉箱身形臃腫,便知她身懷六甲即將臨盆,不免感慨,道:「娘娘如今更應多保重,城外風寒,大可不必趕來相送。」

  玉箱臉一紅,低首輕聲問:「伯伯,我爹呢?」

  趙佶舉目望向前方:「他乘馬走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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