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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不錯。」宗雋微笑說:「還是自你們汴京宮中取來的。」

  柔福雙眸一暗:「可惜,多好的東西,落入你們蠻夷手中竟被如此糟蹋。唉,你們簡直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哦?」宗雋將書一卷頗帶興致地問:「那你們是怎樣享用這茶的呢?」

  「這茶經若要細講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說完的,何況個中精妙處絕非蠻夷所能領會,就揀要緊的說,只怕你也未必聽得懂。」柔福輕撥杯中茶葉,悠悠道:「昔日汴京禁中貢茶主要有平園台星岩葉,高峰青鳳髓葉,大嵐葉,屑山葉,羅漢上水桑牙葉,碎石窠、石臼窠葉,瓊葉,秀皮林葉,虎岩葉,無又岩芽葉,老窠園葉等,香味各異,各擅其美,但終究不如這北苑白茶。

  「這白茶與尋常茶葉不同,其葉最是瑩潤纖薄,自崖林之間偶然生出,若移來培植是決計種不活的。此茶樹千里之內不過一、二株,每年產的茶葉僅夠制兩三個餅茶,而且尤難採摘蒸培,稍有不慎,湯火火候一失,就會損香折味,變為凡品。擷茶要選在每年驚蟄之時,黎明時分,日頭一出便采不得了。採茶應以手斷芽,但不得以指去揉,否則氣汗熏漬,茶便失之鮮潔。茶工要隨身帶上新汲清水,采下新芽則馬上投于水中以保鮮。那種剛剛萌生便采下的新芽精製成茶後形似雀舌穀粒,細小嫩香,為最上品,一槍一旗亦可,一槍二旗次之,其餘的都是下品。

  「茶的蒸壓火候不得有一絲馬虎。蒸太生則芽滑,會使茶色清而味烈;過熟則芽爛,會使茶色赤而不膠。壓久了會導致香竭味薄,若壓得不夠又會令色暗味澀。洗芽的器皿要絕對潔淨,蒸壓好後需細細焙火。若滌濯不精,飲時品出些微砂土,自不免大煞風景;若焙火之過熟,則茶文理燥赤,色香俱失。造茶之前要先度算好時間工力,以決定採擇多少,要在一日內造成,否則茶一旦過宿,便有害色味。

  「烹茶之水以清、輕、甘、潔為美。古人說江南中泠惠山之水為上品,但相隔太遠,縱使人千里迢迢地送來也無法保有原來的新鮮水質。平時可取清潔甘美的山泉,其次,清澈的井水也可勉強一用,江河之水,有魚鱉腥味及汙髒泥濘,就算味道輕甘也不能取用。以前我們烹茶用的水,主要是父皇命人修渠自汴京城外引入禁中的山泉與艮嶽自生的泉水。山泉也有區別的,味美者曰甘泉,氣芳者曰香泉。自城外引入的是甘泉,而我們艮嶽山中自生的則是香泉,兩種泉水烹出的茶各有妙處,難分優劣。

  「我看你們這兩杯酥酪茶多半是用無焰的死火煎的罷?好茶須緩火炙、活火煎才可喝。知道什麼是活火麼?即有火焰的炭火。但也不一定非要用炭火,以前我常去艮嶽撿枯松枝或松實,用來煎茶效果並不比活火遜色,隱約還有些別樣香味。

  「唐人煎茶,多加以薑、鹽。本朝蘇子瞻蘇學士認為加少許姜尚可,鹽則不必用。而我們宮中所飲之茶均不多添雜物,專品茶、水純味。世人常用梅花、茉莉等花薦茶,雖能增花香,卻亦損茶原味。好茶有真香,非龍麝之俗香可擬,入盞便馨香四達、沁人心脾。若茶葉為中下品,加香花入內也許可稍掩其粗陋寡味,但若佐以上等之茶,則完全是畫蛇添足。」

  「所以,」柔福將面前茶杯遠遠推開,一臉鄙夷地瞧著宗雋說:「像白茶這樣的茶中極品,以往我們連香花都不敢擅加入內,惟恐折損了它,而如今,你們竟以油膩味重的酥酪與之同煎,如此蠻飲,當真令人為此茶扼腕痛惜。」

  宗雋笑笑,問:「這些茶經是誰教你的?」

  柔福下頷微仰,道:「我父皇和我三哥楷哥哥。他們均是品茶鬥茶的高手,若論茶道,只怕全天下無幾人能勝過他們。其實何止茶道,但凡清玩雅趣,又豈有他們不精的?」

  「怪不得,」宗雋似恍然大悟:「他們無力守住祖宗基業,原來把心思全花在烹茶之類的事上,哪還有精力去治國呢?」

  柔福一愣,雙唇微動了動欲反駁,話到嘴邊像是自覺不妥,一時未能說出什麼。

  「好,以後我不再如此『蠻飲』了。」宗雋微笑看柔福:「我喝的茶便交由你烹。以前我常覺你父親庸碌無為,一無是處,如今看來竟錯了,至少他調教出了一個可為我烹茶添香的好女兒。」

  柔福一怒之下伸手奪過他手中的《貞觀政要》:「你既看不起我們漢人,又為何要巴巴地學漢文、讀漢書?」

  宗雋也不與她爭,悠然笑著往椅背上一靠,說:「你不覺得,我愛看的書與你父皇或你楷哥哥愛看的不一樣麼?」

  柔福聞言後一陣靜默,垂目久久地凝視手中的《貞觀政要》,若有所思。

  第五章 完顏宗雋·胡沙春淺 第十一節 通鑒

  此事奇異地激起了柔福的閱讀興趣,書房因此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宗雋看書時她願意作陪,他看完遞給她的書她不急於擱回書架,貌似隨意地翻翻,目光卻總帶著一抹渴求的意味烙在一張張書頁上,像是在尋覓她思之反復而不得的答案。

  宗雋外出時她也總泡在書房,當某日宗雋突然自外歸來,在書房找到正在凝神看書的她時,她略顯慌亂,仿佛她私守的秘密被他窺破,迅速起身,將手中握著的書隱於身後。

  那書封面在她行動間倏忽一閃,她刻意的掩飾躲不過他冷靜的眼睛,他笑:「《貞觀政要》看完了?」

  她猶豫一下,終究還是點頭承認。

  「看懂了麼?」

  「現在還不太明白,」她坦白地答:「但我想以後會看懂的。」

  「為什麼選《資治通鑒》來看?」

  她聞言緩緩移出身後的書,以指輕撫封面上的「資治通鑒」四字,說:「因為這部書看上去最舊,想必被你看得最多。你這麼愛讀它,肯定是有道理的。」

  宗雋微笑坐下:「那你看出什麼了麼?」

  她默思片刻,然後道:「我想它可以告訴我為什麼我的國家會遭受你們的劫掠……或者,還有中興的方法。」

  「這些書,你若想看就隨便看。」宗雋一擺手指著滿架的書:「但你就算讀懂了,想明白了,找到了中興你國家的方法又能怎樣?你不過是一柔弱女子,我的侍妾,你不可能會有機會像男子那樣為宋建功立業。」

  「不。」她抬頭直視他:「只要我活下去就有機會。」

  「等你的九哥?」他揶揄地問。

  她嚴肅地頷首:「對,我的九哥。」

  「你的九哥……」宗雋沉吟著,笑意隱約,意味深長:「他五月在應天府稱帝了,你知道麼?」

  她的神采被這話轟然點亮,兩頤嫣紅,眼眸浮光:「真的?你怎不早些告訴我?」然後他看見她唇邊漾出一波他從未見過的明媚笑容,澄淨清澈如春日陽光。「是啊,本應如此,終歸會是如此!他那麼英武剛勇、冷靜睿智,舉手投足滿蘊著天璜貴胄的高貴氣度,中興之主,舍他其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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