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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宗翰讓他兒子知曷蘇館節度使事,在宗雋尚未提出辭職之前,那等於是明白地要求撤他的職了。宗雋冷笑,卻未就此說什麼,須臾複又展顏道:「許久沒與大哥喝酒了,今日重逢自當一醉盡興。一會兒大哥與受速隨我回府,我們暢飲通宵如何?」

  宗幹與受速均欣然答應。三人坐下繼續閒聊。宗望信佛教,靈堂中香煙嫋嫋,有十數位和尚不停地敲著木魚喃喃念經,除唐括氏外,靈前兩側跪著數位披麻戴孝的婢妾,不時哀哀地哭。忽然跪在左側第一位的那名女子似支撐不住,身體一斜,便暈倒在地。

  她旁邊的兩名女子吃了一驚,忙把她攙扶起來,靈堂中有片刻的騷動。

  宗雋舉目看去,但見暈倒的女子約二十餘歲,眉目十分精緻秀美,皮膚白皙細嫩,異于金國女人,且是自己從未見過的,應該是宗望在南朝索來的婢妾。

  「裝什麼死!以為暈幾下我就會可憐你,不讓你去服侍宗望了麼?」唐括氏怒瞪那女子,狠狠地說,然後命令家奴:「拿點水把她潑醒,讓她繼續跪!」

  轉目見宗雋在看,唐括氏遂解釋道:「這就是宗望從南朝帶來的妾,那個廢掉的太上皇的女兒,叫什麼茂德帝姬的。又嫁過人又生過子,不知道宗望看上她什麼!而且真是個掃帚星,宗望碰她沒幾天就把命都丟了。不過宗望既納了她,我也認她是我們家的人,宗望如此喜歡她,那就讓她殉葬相陪於地下罷。等發喪那天,就把她與宗望生前最愛的名馬一道焚了。」

  茂德帝姬宗雋以前也略聽說過,因她是趙佶最寵愛的女兒之一,大劉貴妃所生的五公主,長大後嫁給當時第一權臣蔡京的兒子,宣和殿待制蔡鞗。趙佶為了能常見到她,也命人在禁中與茂德帝姬宅間建飛橋複道,這原本是僅鄆王楷才有的殊榮。

  家奴將半桶水撲面潑去,暈倒的茂德帝姬在冷水的刺激下驚醒,慌張地大睜雙目,瑟瑟坐起,眼波隨著青煙飄浮,淒然咬唇,徹底的茫然無助。

  「跪好!要是再玩這種裝死的把戲,我會提早讓你去見宗望。」唐括氏斥道。

  茂德帝姬依言跪好,身體不禁地輕輕顫抖。她身邊一位婢妾頗有些同情她,便輕聲為她解釋:「她胃口不好,吃不下東西,從昨天到現在一點飯都沒吃,又跪了許久,所以才暈倒,不是故意的。」

  唐括氏冷笑:「當慣了金枝玉葉,吃不下我們的粗糧雜食是吧?自個兒要絕食,倒弄得像是我在虐待你。來人,給她個面餅,讓她當著我的面吃完。」

  侍女取來一個冷硬的面餅,唐括氏接過,拋在茂德帝姬面前的地上,命她:「撿起來吃了!」

  茂德帝姬雙睫微垂,兩滴淚珠先後墜落在地,然後她徐徐膝行幾步,伸手把面餅拾起,再膝行回去,含淚一口口地咬那面餅。

  「南朝女人就是犯賤!」唐括氏甫一開口,茂德帝姬便全身一顫,仿若驚弓之鳥,餅亦自手中掉落,聽她怒駡全然不敢流露氣惱憤懣之色,只斂眉順目,重又拾回地上的面餅,那一低首間悽楚無限。

  她與今日府中相遇的少女是姐妹,然非但容貌不相似,性情更是異如天淵。宗雋忽然想,若那少女受唐括氏如此羞辱,不知會如何反抗。憶起她那野馬般激烈不羈的目光,不禁微露笑意,於是向唐括氏告辭,帶著宗幹與受速一同回府。

  回到府中,請客人在廳中坐下後便去找那少女,卻發現她已不在臥室中,管事匆匆趕來,不待他發問便自己先稟道:「八太子,那小……小夫人被洗衣局的人帶走了,說她是前宋太上皇的女兒柔福帝姬,尚未嫁人。郎主早就命令任何人不得碰未嫁帝姬,要送入宮備選的。一路上二太子也命人嚴密看護,連自己都沒有收納過她們中任何一個。今日洗衣局的人發現柔福帝姬失蹤,後來探知被撒吉抓走,當即派人前來索要,硬是把她帶回去了,說八太子如果想納她,只能去問郎主要,他們不敢私下放人。」

  宗雋一哂:「既如此重要,為何又會被撒吉輕易抓到?」

  管事說:「聽說她是自己設法悄悄跑出了洗衣院,大概是想逃跑,結果剛巧在附近遇上了撒吉,就被他拉上了馬。當時有人遠遠看見,說這女人碰不得,讓撒吉把人放下,但撒吉沒聽,說只有八太子的女人他碰不得,其餘哪管那麼多。」

  宗雋立時了然:怪不得她起初口口聲聲地稱自己是八太子的女人,原來是聽懂了撒吉的話,就以此言來令他忌憚,從而保護自己。撒吉真是愚笨,說過的話轉頭便忘,不過倒使自己因此見到了她。

  柔福帝姬。他在心底默念,轉首四顧,見為她準備的金式衣裙已不見,想來應該是被她穿走了。這發現令他有些淺淺快意,卻又倏忽消散。他不知何時能再見到她,把她奪來想必也會費些周折。但他沒讓這問題困擾他多久,轉身回廳中待客,依然從容平靜如常。她說她是他的女人,他不會懷疑這點。

  第五章 完顏宗雋·胡沙春淺 第四節 玉箱

  兩日後金主完顏晟賜宴禁中,命在京的太祖諸子及自己長子宗磐出席,稱要為剛剛返京的宗雋接風洗塵。

  又非出征得勝而歸,此舉顯得過於隆重,宗雋心知完顏晟醉翁之意未必在酒。一場詭異的死亡令天地霎時晦暗迷離,揣測人心是新的遊戲,似在深霧中壓下不辯方向的憂慮踏歌而行,遠處溝壑,近處荊棘,有人向你伸出手,在朝他微笑之前,你不知他是友或是敵。

  進入殿中,發現除上方御座外,其餘坐席皆圍成環狀。「環飲」是女真人舊俗,往往在相聚圍獵後環坐暢飲,以示不分尊卑。自滅遼攻宋以來,宮中禮儀仿效遼宋漸有定制,賜宴幾乎已不用環飲之法,今日如此安排是例外。

  宗雋也不驚訝,見兄弟們差不多都已到了,亦與他們逐一見禮,然後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

  又等了片刻,完顏晟自殿外走入,與一女子相繼落座,接受眾人拜禮。

  禮畢回座,宗雋抬首,目光不經意地掠過御座上的君主和陪侍於他身邊的女子,忽然有些訝異。

  除了不可避免的衰老如塵埃般在身上加深的陰影,完顏晟還是宗雋記憶中的模樣,引他注目的只是那個陌生的女子。

  其實席間的男子都有一瞬的盲目,某種晶瑩的光線入侵了他們的眼睛,原以為那是她額上墜下的一圈淺紫寶石尤其璀璨,定睛再看,卻發現真正的威脅源自她迫人的容光。紫衣白羽,瓔珞玉環,尋常的金國服飾被她穿戴得粲然生輝,而她靜默地坐在郎主身邊,沉靜清澈,宛如朝露。

  與日顯粗陋的郎主相比,她又若一朵綻放在黑木上的丹芝。這比喻乍現于心,宗雋微覺奇異。年輕的女子人總是習慣以花為喻,例如芙蓉,例如丁香。他不太明白為何會忽然想起丹芝。

  察覺到眾人目底難以掩飾的驚豔,完顏晟十分快意,一手摟緊她,笑著介紹道:「這是我新納的妃子,前宋吳王的孫女,晉康郡王的女兒,趙佶親自下旨進封的淑慧宗姬趙玉箱。」

  玉箱輕輕掙扎,支身坐正,眼波含嗔帶怨瀲灩一轉,立即勾起了完顏晟一陣舒心大笑。眾人紛紛恭喜道賀,完顏晟越發喜不自禁,玉箱亦隨之微笑,那笑意渺漫如煙雲,冷冷的嫵媚。

  「玉箱,」完顏晟側首對她說:「今日朕賜宴意在為八太子宗雋洗塵,各位皇子太子環坐于此,你可能從中認出宗雋麼?」

  侍立一旁的通事將郎主的話翻譯給她聽,她聽後淺笑道:「臣妾從未見過八太子,亦不知八太子年齡相貌性情,若郎主不稍加提示,便是有意為難臣妾了。」

  完顏晟笑道:「宗雋精通漢文漢學,平日打扮與女真人不太一樣,人更是英武俊美,你只管找那最搶眼的就是了。」

  玉箱聞後頷首,於是轉身舉目,款款顧盼,逐一細看在座每位男子。目光落到宗雋身上時,有刹那的凝固,然而也只是僅夠令宗雋本人覺察到的一刹那,她很快移目,淡定地掃視完所有人,再徐徐側身朝完顏晟垂目:「請郎主恕臣妾愚鈍,臣妾實難看出誰是八太子。」

  完顏晟詫異道:「真的看不出?你就照瞧著最順眼的猜吧!」

  玉箱含笑道:「若依臣妾看,最順眼的人自然是郎主,其餘各人長相如何對臣妾來說其實都一樣,並無差別,所以實在無法從中辯出八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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