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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嬰茀最近練字時間較少,所以如今每一筆都寫得小心翼翼無比鄭重,想竭力發揮最佳狀態以使寫出的字較為完美。許久後終於寫完,嬰茀先自己省視一遍,覺得似乎比預計的要好一些,只不知趙構感覺如何,便起身恭立於一旁,請趙構過來細看。

  趙構低首看了片刻,淡淡誇了句:「不錯,很是清秀。」

  嬰茀一喜,暗暗舒了口氣,忙謝他誇獎,豈料話音未落便見趙構把她寫的詔書推到一旁,自己另取一卷紙展開提筆再寫。

  這分明是表示對她寫的字不滿了。嬰茀心裡陡然一酸,又是羞愧又是難過,卻也不敢形之於色,努力抑止著將流的眼淚,只默默再到趙構身邊展紙研墨,看他親自把自己剛才寫的詔書謄寫一遍。

  趙構寫完後擱下筆,靠在椅背上以一舒展的姿態坐著閉目休息,半晌後忽然問道:「嬰茀,你的字是鄆王教你的罷?」

  嬰茀微微一震,全沒料到他竟可從她的字上看出這點,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趙構依然閉目不看她,繼續道:「朕的父皇多年潛心鑽研書法,初學黃庭堅、薛稷,又參以褚遂良諸家,融會貫通,將褚遂良、薛稷的瘦勁發揮到極致,再秉之以風神,最後自成『瘦金』一體。此後除朕外的諸皇子紛紛效仿,爭相學習父皇的瘦金書,但卻只有三哥鄆王楷仿得最像,尚可一看,其他人寫的都不值一提,你知道這是為何麼?」

  嬰茀搖頭道:「奴婢愚笨……」

  趙構又道:「父皇的字天骨遒美清勁峻拔,逸趣靄然筆致清朗,飄逸不凡有道家仙風,非清貴入骨,而又心境悠然、神閒氣定之人不能習。三哥之所以能學得惟妙惟肖,正是由他與父皇的相似秉性決定的。朕看你的字淡於血肉、誇張筋骨,儼然是仿瘦金書,想必定是三哥在教柔福帝姬的時候也教了你。但是須知這一體對人的心性要求極高,若僅求形似而不求變化,則難有新的突破。何況,」他深看嬰茀一眼,道:「這一風格未必是朕最欣賞的。三哥的字在沿襲父皇風格之外亦有變化,意先筆後,瀟灑流落,更為漂亮。可過於追求形式上的美,對真正的書法來說反而是種束縛。三哥的字美則美矣,但相較之下,朕更喜歡黃庭堅、米芾及二王等人筆下的風骨與神韻。」

  嬰茀注意聽著,輕輕頷首,留心記下他所說的每句話,很是懊悔自己貿然自薦寫詔書,讓他看出自己師承鄆王,而且聽他這麼說,倒像是覺得自己不顧身份,不思求變,一味東施效顰了。一面想著,臉又灼熱起來,額上也泛出了細密的汗珠。

  趙構沉默片刻,忽然又問:「瑗瑗……她的字也是瘦金一體的麼?」

  嬰茀答道:「鄆王殿下是想教她瘦金書,但帝姬總不認真學,常另尋晉人的字帖來研習,所以她寫的字雖也很秀頎,卻又更為婉麗腴潤些。」

  趙構目露喜色,道:「應該是這樣的,她一向是個很有主見的女孩……」

  贊柔福帝姬有主見,那等於是暗指我不加選擇地盲目學習了。嬰茀暗想,不免又是一陣羞慚難過。

  這時外面有風掠過,吹動殿外廊上掛的風鈴,發出一串清亮的叮噹聲。趙構隨之神色有些怔忡,轉頭凝視窗外許久,不知在想什麼。最後長歎一聲,再展一紙,又提筆揮灑隨意地在其上作行草。

  嬰茀見他寫的是曹植《洛神賦》裡的段落:「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這字寫得秀潤清逸,甚是漂亮。嬰茀正在認真欣賞,趙構卻停了下來,低歎道:「又寫壞了。這樣的字委實配不起如此佳賦、如此佳人。」言罷又扯下紙揉而棄之。

  嬰茀有些訝異,心想這字已經很好了,他卻仍覺不堪,不知他所說的那「如此佳人」會是指誰。

  趙構低頭不語,轉首間目光落在了嬰茀的雙足之上。她的鞋頭此時微微露出裙外,嬰茀隨他目光而下視,發現這點後立即縮足於內。

  趙構淡淡一笑,問:「嬰茀,靖康年間宮內女子是否流行穿一種後跟上縫有銀鈴的繡鞋?你有沒有穿過?」

  嬰茀一愣,答道:「那種鞋其實並不多見,穿的人不多,而且只有小足的繡花鞋上有此式樣,奴婢未纏過足,因此……」

  說到這裡又深為自己的天足而自慚形穢,再次深深地垂下了頭。

  「哦,原來是這樣……」趙構低聲道。隨即又看看嬰茀,說:「不早了,朕回寢宮休息,你收拾好後也早點歇息罷。」

  嬰茀答應。目送他走後抬首看著廊間不時被風吹響的風鈴,柔福帝姬曾穿過的那雙縫有銀鈴的繡花鞋忽然清晰地浮上心來。

  第二章 吳妃嬰茀·鼙鼓驚夢 第二十六節 晦冥

  自建炎二年五月起,一直頑強抗金的資政殿學士、東京留守、開封尹宗澤又連連上疏請乞趙構回鑾還京。並將調兵遣將周密安排詳細告之趙構,力求使他安心渡河而歸,甚至不惜以自己生命來作擔保。其上疏大意為:臣欲乘此暑月遣王彥等自滑州渡河,取懷、衛、浚、相等州,王再興等自鄭州直護西京陵寢,馬擴等自大名取洛、相、真定,楊進、王善、丁進等各以所領兵,分路並進。河北山寨忠義之民,臣已與約響應,眾至百萬。願陛下早還京師,臣當躬冒矢石,為諸將先,中興之業,必可立致。如有虛言,願斬臣首以謝軍民!

  但上疏之後,各州情況卻並不樂觀,金軍攻勢如潮,永興軍濰州、淮寧、中山等府相繼失陷、經略使唐重,知濰州韓浩,知淮甯府向子韶,知中山府陳遘都陣亡殉國。趙構見形勢嚴峻,便未複詔答覆,宗澤鍥而不捨,又繼續上疏勸說:祖宗基業,棄之可惜。陛下父母兄弟,蒙塵沙漠,日望救兵,西京陵寢,為賊所占,今年寒食節,未有祭享之地。而兩河、二京、陝石、淮甸百萬生靈,陷於塗炭,乃欲南幸湖外,蓋奸邪之臣,一為賊虜方便之計,二為奸邪親屬,皆已津置在南故也。今京城已增固,兵械已足備,人氣已勇銳,望陛下毋沮萬民敵愾之氣,而循東晉既覆之轍!

  趙構閱後頗為心動,宣黃潛善、汪伯彥等重臣前來商議擇日還京之事。但黃潛善、汪伯彥二人一向與宗澤不和,亦明白宗澤上疏中所稱「奸邪之臣」是指自己,越發懷恨在心,遂紛紛出言阻撓趙構回汴京,反復勸道:「而今河北局勢未穩,不時傳來州府失陷的消息,陛下若此刻還京甚為冒險。靖康年間金人犯境之初道君太上皇帝曾勸淵聖皇帝南幸暫避,惜淵聖皇帝未採納太上皇帝良言,堅持留守汴京,以致招來靖康之禍。前車之鑒,陛下不可不防。國家亟待陛下中興,陛下身系萬民之福,即便是為天下蒼生計,陛下也應該保重自己,謹慎行事,切勿在金軍未退之時返京,冒此無謂之險。」

  一提靖康事趙構立即便猶豫了。國破之前趙佶的確勸說過趙桓一起南幸避難,先保住自己,日後再找反攻機會。但那時的趙桓早已不聽父皇的任何話,在一干大臣的支持下決意留守汴京,國破家亡後趙佶被金人從汴京押走,前往金國途中遇到「先行一步」的兒子趙桓,趙佶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你當初如果聽了老父的話今日就不會遭此大難了!」

  趙構獨坐在龍椅上沉思,黃潛善、汪伯彥繼續輪番站出曉以厲害百般勸阻,最後他終於站起來,在負手離去之前宣佈了他的決定:「返京之事日後再議。」

  時年七十歲的宗澤聽說此事後憂憤成疾,以致引發了背疽惡疾,很快病倒臥床,到了七月間病勢越發沉重,楊進等諸將相繼前去看望,宗澤自病榻上撐坐起來對他們說:「我身體本來很好,百病不侵,只因二帝蒙塵已久而無法解救迎回才憂憤成疾。若你等能為我殲滅強敵,以成主上複國中興之志,我便雖死無恨了!」

  眾人聽後皆落淚,點頭應承道:「我們願盡死以完成大人囑託。」

  待諸將出去後,宗澤老淚橫縱,慨然道:「古人有詩云:『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而今我病重將亡,當真領悟到了其中百味。」

  此後再也無力說話,而這日先前所談及的全是憂國憂民之事,自己的家事倒一句未提。當晚風雨晦冥,異于常日,宗澤躺著靜聽風嘯雷鳴,忽然猛地坐起,連聲呼道:「過河!過河!過河!」蹙眉睜目,目眥盡裂,家人忙過去照顧,呼他不見應聲,一探鼻息之下才知他已然過世,而其雙目始終怒睜,無論如何也無法闔上。

  金人聞知宗澤死訊後更加堅定了用兵南侵的決心,金主完顏晟下令道:「康王一定要窮追猛擊而滅之,待平宋之後,再立個像張邦昌那樣的傀儡皇帝。」隨後命左副元帥粘沒喝繼續南伐,務必要渡河再滅趙構南宋朝廷。

  此後傳來的消息越來越糟:

  九月甲申,原宗澤招撫的舊將、京城外巡檢使丁進叛變,率眾進犯淮西。

  九月癸巳,金人破冀州,權知軍州事單某自縊而死。

  冬十月,金人圍濮州,濮州形勢不容樂觀……

  趙構寢食難安,日間與群臣商議討論戰事忙得焦頭爛額,晚上回來對著太后妃嬪,想起靖康之變時宮眷慘狀更是憂慮無比。侍御史張浚看出他心憂宮眷安危,便建議說:「不如先選一處安全之地置為六宮定居之地,然後陛下便可安心以一身巡幸四方、規恢遠圖了。」趙構採納其建議,在認真考慮篩選後,將杭州定為宮眷安居處,命六宮隨隆祐太后先往,並令常德軍承宣使孟忠厚奉太后及六宮幸杭州,以武功大夫、鼎州團練使苗傅為扈從統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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