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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蕭彥必定還是會篡位的,但蕭寶溶再在北方拖延下去,則未必會回寧都自投羅網了;我或許心不甘情不願地含怨忍辱做著拓跋頊這個曾經的小叔的妻子,或許被後悔的拓跋軻重新抓回了青州,繼續過著等不到天明的日子,一定不會有現在的高位了。

  而拓跋頊,如果笨點,會安然地隱居著,從此捨棄一身所學做個純樸卻乾淨的山野村夫;如果聰明點,一定又把我交回給拓跋軻,俯首認錯,繼續做他江山在握的皇太弟了。

  「公主……」

  見我久久不答,端木歡顏疑惑著喚我。

  我回過神來,笑意發苦:「我知道了,先生想為拓跋頊求情。」

  端木歡顏輕歎道:「阿頊那孩子,心裡很苦。喜歡一個人不難,痛恨一個人也不難,難的是,他既痛恨著的和喜歡著的是同一個人,而且無論如何沒法做到徹底恨你……至於徹底喜歡你,你大約也不肯給他機會了吧?」

  「機會?」我笑了起來,「先生,記得當初先給我蔔的卦麼?浮槎恨相逢,幽泉沒疏影。我們從最初相見,便不曾有過什麼機會吧?」

  他不可能放棄他的江山,我不可能拋棄我的家國。——儘管如今我的家國,早已面目全非。

  何況,我也是魏帝拓跋軻看上的女人,他掌握著拓跋頊的所有前程……

  我將身體靠到椅背上,隨手將棋子棄在地上,看著它們滴溜溜四處亂滾,卻始終跑不出這一室之遠,懶洋洋地笑道:「先生,我不奢求所謂的機會,還有什麼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的,大約這一生也和我無緣了。我只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不被人踐踏,不被人欺辱……就那麼難麼?」

  端木歡顏好久都沒有說話。

  他的瞳仁雖是一貫的平靜無采,眉宇間卻漸漸浮過淒涼之色。

  「平平安安活下去,不被人踐踏,不被人欺辱……」

  他張口,卻重複著我的話,說得很慢,似在一個字一個字地品味我的話中之意。

  可我哪裡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齊明帝封我為文墨公主,算是期望過高了;蕭彥封我做安平公主,不管是盼我安於平淡,還是盼我平平安安,總不該是奢求罷?

  端木歡顏緩緩地搖頭,輕聲道:「公主,人的一生,總該有些別的。」

  我繼續笑著,聲音卻是空空洞洞:「先生,我要得起麼?」

  「不怪你。」端木歡顏聲音也低沉下來,悶悶得在枯井中迴響,「可惜你要的,已經沒有人能給得起。」

  他正是目盲心不盲的那類人,見人見事很是明白,深知我沒辦法將就不喜歡的人,而我喜歡的人,就是將就也得不到了。

  我安靜地又笑了笑,仰著頭看了片刻天花上的百鳥爭春圖案,還是酸疼得受不住,便將一塊繡了孤零零一枝青梅的絲帕覆到眼睛上,很快便覺出眼窩處的濕潤被絲帕粘濕了,寂寞地蔓延開來,冷冷地潤透了眼睫和眼圈周圍的肌膚。

  這時,我聽到端木歡顏低聲道:「你知曉你再也得不到,所以索性把你曾希望擁有的所有美好都毀了,從此斷了心思,一了百了?」

  我吞咽了一下喉嗓間的不適,保持著聲線的穩定:「先生,你覺得,這樣是不是對我更好?對我們大樑也更好?」

  端木歡顏沉默了很久,才道:「你若堅持這樣做,歡顏也無異議。不過……也許,你可以為自己的幸福留一條生路吧?」

  「沒有了。我的幸福,已經走到盡頭了。」

  我依舊拿絲帕蓋著眼睛,慢慢地回答。

  這一次,端木歡顏再也沒有說話。

  許久,許久之後,我才聽到他立起身,喚侍女扶著離開屋子的聲音。

  聽著他摸摸索索的腳步快要到門檻前,我啞著嗓子淡淡道:「簡陵,裡面有條地下河流穿過。原本河中養了鱷魚,我在相山閑著無事時,已叫人將鱷魚捉光了。陵墓兩頭阻攔鱷魚逃走的鐵篩也已拿掉。」

  端木歡顏頓下腳步,似一時沒弄清我想說什麼。

  我聲音更輕了,自覺像是在夢囈:「那段時間,先生正教我山川河流的走勢,我就學著研究過那處河流的走向。它應該通往相山北麓的一處地上河流。」

  端木歡顏的呼吸粗重起來,頓下的腳步又抬起,迅速走得遠了。

  而我,躲在那方絲帕下繼續笑著,笑著自己的無能和懦弱,笑著自己到底做不到絕情絕意。

  我笑得淚流滿面。

  §鳳凰謀,金戈青塚路

  十月廿八上午,齊幽帝蕭寶雋出殯。

  一路浩浩蕩蕩,白幡招揚,紙錢飛散,喇叭嗩呐聲嘶力竭的吼吼聲中,真少假多的嗚咽哭聲此起彼伏。

  純白的長長隊伍中,有十六人抬著的幽帝巨大棺槨,有安平公主的素色轎輦,有各色犧牲和殉葬用品,更有一個被用鐵鍊捆於囚車上的活人,一身孝服,用白布套了頭,只留下一頭栗色的長髮,淩亂地在山中在亂舞。

  與頭髮的散亂相比,那僵直的姿態更顯得虛弱而狼狽,不復原來的挺拔驕傲。

  漫漫長龍蜿蜒遊到相山腳下時,隊伍忽然騷亂。

  一群黑衣蒙面人沖出,手持刀劍,徑奔出殯隊伍,血光濺處,飛快將隊伍截作兩截。

  驚恐的嘶喊慘叫聲迅速替代了原來怎麼聽怎麼不順耳的哭聲,眼睛裡真心實意地給嚇出了眼淚。

  來人身手都很高,雖不過百餘人,顯然都是精挑細選的高手,送殯隊伍中雖有禁衛軍隨從保護,可想穿過混亂逃亡的宮女內侍前去對敵,又談何容易?就算擠到了黑衣人跟前,也不過白白送了他們磨刀罷了。

  沒幾回合,禁衛軍誤傷的宮人倒比傷著的敵手還要多,加上宮人間彼此推搡摔倒互相踩踏而死的,再不知有多少。

  片刻之後,連安平公主的轎輦都給撞得傾欹到一邊,兩名宮人急急扶了被白紗籠了大邊半臉的轎中女子踏出,夾在人群中奔逃。

  黑衣人的目標,並不在齊幽帝的棺槨,或披麻戴孝的安平公主。

  他們毫不猶豫地奔向了囚車上那個一身素服纏滿鐵鍊的生殉者。

  守著囚車的禁衛軍也注意到了,為首的頭領向後退了一步,已高聲道:「安平公主有命,路上如有人劫囚,即刻處死犯人,不可留下活口給敵人!」

  旁邊之人應諾,急急揮刀而下。

  刀光映著天空明淨的色彩,拖過一道璀璨的流光,飛快滑過犯人脖頸。

  隨著一道熱血箭一般噴射而出,那顆罩了白布的頭顱迅速與身體分離,飛揚的長髮掠起,栗色憔黃的髮絲在空中鋪散流轉,頓時將天空照得森鬱恐怖起來。

  送殯的隊伍中,已經不知死了多少人,流了不知多少血,獨獨這囚犯被斬下頭顱,似讓相山的空氣驀然凝結,初冬的寒意夾雜在風中,呼嘯著撲在面頰,疼得澈骨。

  竹林起伏,猶見一抹翠色;蒼梧搖曳,已是萎黃失色。半山腰幾處翠柏掩映中,依著樹木和山勢建了一座望樓。

  我穿著黛青色的短襖縛褲,正冷著臉望向那群突然傻了般定住的黑衣人,心裡如同夏日裡飲了冰水般痛快起來。

  而山坡的另一邊,忽然便豎起了大樑杏黃色的大旗,漫山遍野的禁衛軍,像從地底下鑽出一般,直沖向山腳。洶湧的人潮和中氣十足的喊殺聲,都在告訴著所有人,他們正在等著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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