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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第七章 佳期誤,風雨杳如年

  這晚我又陪著蕭寶溶與那些志同道合的朝臣相見,筵席之間,除了議論當前戰局,還將彈劾吳相枉顧國法,貪功受賄之事提上了日程。這些朝臣以文臣為主,以往零散也曾到惠王府賞過歌舞,吟過詩詞,此時卻已凝在蕭寶溶周圍論起國家大事,應已成為朝中不可低估的一派勢力了。

  我委實太困了,筵席一散,便匆匆回房休息,卻睡得極不踏實。許多光怪陸離的夢境,連白天都不曾想過的,居然在我回到自己家中的第一晚接踵而來。

  一忽兒,見父皇立于丹墀之上,面斥蕭寶雋耽於女色,不事朝政,卻對蕭寶溶的才華天縱讚不絕口……

  一忽兒,膽戰心驚地聽那一步步穩穩踏在地面的靴聲,一回頭,便是拓跋軻將我瘦瘦小小的身體拎起,擲到床上。我哭著,居然發出嬰兒般的啼哭,恨不得自己也越變越小,成了萬事不解的嬰兒……

  一忽兒,明滅的火光有江面燃燒,火中扭動著無數的人影,姿勢妖異而彆扭,忽然大吼一聲,向我撲來……

  一忽兒,母親依舊風鬟霧鬢,傾城無雙,一襲輕碧披風,獨在花下凝坐,漸漸淚盈眼睫,低低而歌,「斷香殘香情懷惡,西風催襯梧桐落。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

  最後,居然又見到了阿頊,我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去想起的阿頊。

  他依然那樣倔強地紅著臉站著,栗色的長隨飛亂舞,水晶般的眸子上有一抹微微的藍,飄來飄去,慢慢簇成烈烈如焚的火焰,燒得我心驚膽戰,只想快快逃開。而身後,猶是他淒黯嘶啞的呼喊:「為什麼騙我?為什麼騙我……」

  被從最後一個夢境中喚醒時,我還聽得到自己悲傷的哽咽,那樣慘淡地喚著「阿頊……」

  勉強坐起身,叫侍女取來茶水給我吃了,才覺略好一點兒,心底便有些好笑。

  阿頊……

  阿頊到底算是什麼呢?

  一個月的期限早已過去,也不知他有沒有尋過我。

  不過似乎也沒什麼重要的了,這人這麼霸道,甚至還不許我與其他男子拉手,否則就不要我……

  其實不過相處了兩三日而已,哪裡就有什麼丟不開的深情誼?他不要我,我還不稀罕他呢!

  可為什麼一想起他來,乾澀的眼眶總覺得有些潮濕,連心裡也是滿滿的酸意,不斷地彌漫上來,讓我只想流眼淚?

  在魏人魔掌中過了一個多月,倒讓我變得多愁善感了,大約夢中忘了自己已經回到惠王府,回到我自己的家了吧?

  我舒了口氣,望著熟悉奢華的精緻臥房,和小落、小惜她們幾個輪著看護我睡眠的侍女,抱著軟軟的織花薄衾,又閉上眼睫,靜待背脊上的汗水慢慢幹去。

  第二日,初晴來得挺早。

  花廳的筵席尚未備好,她已扶了侍女的手,著一襲天碧色碎花暗紋鳳尾裙,煙水紋薄紗披風罩住綠色精繡梅花上襦,一路分花拂柳,姍姍而來,竟比階下的芍藥還要自在嫵媚幾分。

  「阿墨,你可回來了!這都是些什麼事呢,快把我給嚇死了!」一見著我,她也丟開了外人前的尊貴矜持,高高興興地奔過來拉我的手,眉目舒展,笑出了一室春光搖曳。

  她的笑容明淨得一如當日,連歡喜都是純粹的為我歡喜,並無半點兒尋常富貴女子的矯揉造作,頓時把我心頭的陰霾也沖去不少,終於有了點兒完全擺脫廣陵那場噩夢的感覺。

  「瘦削了很多,得多吃些羹湯好好補補!」她捏著我的面頰,一一判定我的狀況,「臉倒還白淨,不過有從膚色裡透出來的黯淡,試著多吃水果,我那裡還有些才制的珍珠冰敷膏,等我回去了拿些給你用了試試。」

  我拉她到夔鳳紋梨木軟榻上坐了,笑道:「我天生麗質,絕色無雙,還需用那些東西?」

  初晴和我玩笑開慣了,哧哧地笑著,拉我並頭在軟榻上擠在一起半臥著,絕口不提我入魏後的遭遇,只將近日遇到的新奇人新奇事一一講著,一邊說一邊磕著松子喝茶,落了一地一床的松殼碎屑。

  我也努力提起精神,和以往一樣無聊地打聽著她最近又愛上了哪家的少年,做了多少花樣的新鮮胭脂,只是不知怎的,再沒有了原來那樣多的話,可以和她說上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我到底和以前是不同了。難為了初晴,依然找著有趣事兒說著,希望能逗我歡喜。

  眼看有幾次險些冷場,我笑著提到今日之事,「初晴姐姐,你的好日子怕快要到頭啦!今天來的雲麾將軍沈訶若,聽說是少有的少年英傑呢!」

  初晴笑道:「是嗎?待我瞧瞧再說吧。不過他若拿他家的破規矩來拘束我,最好還是打消了這主意。我寧可一輩子不嫁,也不會讓人像牛馬奴婢一樣管著,過得多不自在!」

  我嘖嘖地笑,歎氣道:「不知我三哥會不會把這話轉告給沈訶若?論起怎樣把人家好好的高門公子給嚇跑,你的手段可著實是一等一的!」

  初晴又來捏一捏我的臉,「你還敢說我?我只問你,拿了我的名義在外面做了多少壞事?」

  我大聲叫屈,「哪有!你瞧我三哥看得我有多緊,最近又遇到了那樁子倒黴事,還有空拿你名義去做壞事?」

  初晴笑道:「少抵賴!把你貼身戴過的鳳紋臂釧都送給人家了,還敢叫人家到敬王府找人!」

  鳳紋臂釧?

  順暢的呼吸忽然阻塞,難得擁有的放鬆下來的愉悅頃刻無蹤。

  「是……是嗎?當真有人……拿臂釧到敬王府找過我?什麼時候的事?」我的吐字有些困難,想來臉色也變了。

  雖然已經學著去掩飾,不願再讓人看清我的大喜大悲,可那一刻,分明是無可抑制的心跳如鼓。

  「大約半個月前吧!」初晴小心地打量著我的神情,忽而苦笑起來,「小妮子,不會動了真格的了吧?」

  我強笑道:「怎麼會呢?不過……不過是個漂亮些的少年罷了,脾氣又壞,人又傻。」

  初晴點頭道:「嗯哪,脾氣是不好。我聽說有人持了寶釧來尋我,認得是你的東西,猜著是你闖的禍。當時……你又不在寧都,我也吃不准你能不能回來、什麼時候回來,便讓人去說,說你出門去了,一年半載的回不來……」

  心如同被人扯了一下,脆生生地疼痛。眼前忽然蒙上了分別那日清晨的綠意濛濛,山靄隱隱。那個少年奔走于山徑,紅著臉向我喊:「一個月,我一定會來,你……你不許找別的男子,一定要等著我,知道嗎?」

  我的記憶也早就籠上了霧靄,他的容貌也日復一日地越發模糊不清,只有一雙晶瑩澄亮的眸子,澱在春日淡粉色的明媚裡,從霧靄中折射著陽光般的璀璨華彩,牢牢銘刻在心底深處,夜深人靜時偶爾會鑽出,然後被我忙不迭地甩落。

  「他……後來走了嗎?」我吃力地問,手指扳緊了軟榻的邊緣,呼吸間有怪異的凝窒悶疼。

  「開始沒走,硬往裡闖,聲稱要見我父親,要問明你的去向,打傷了好幾名奴僕。我沒法子,讓人包了一大包的珠寶給他,說是你說的,若有人持寶釧前來,就贈這些東西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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