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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洛卡莫忽然笑起來,將手中的燈盞放到石桌上,撫著那卷畫軸說道:「我可以將這理解成信任嗎?」

  「隨你怎麼想了。」她臉上的笑容隱去,重又恢復漠然。

  他輕笑,端起茶杯輕啜了口茶,微閉上眼皺了皺眉,似乎對這茶不太滿意。

  「如何?」她亦端起茶杯品了品。

  「色澤深沉,入口甘甜,順滑醇厚,餘味清香冷冽卻澀中帶苦。」洛卡莫簡短的一番評論,卻聽得出話中有話。

  桑玨抬眸淡淡地說道:「茶是好茶,水是好水,只是茶具是凡品,而茶藝又太過拙劣。」

  「茶味隨心而變,好茶、劣茶,品的人心境不同亦會有不同的體味。」

  話落,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將畫軸擱在腿上,小心翼翼地拆開緊密包裹了三層的牛皮套封。

  黃色的燈火混合著銀色的月光漸漸暈染在洛卡莫手中徐徐展開的畫卷上——畫中的女子面容秀麗溫婉,神情恬靜如水,坐在草地上微側過頭,清澈的美目含情脈脈,溢滿幸福的笑意。女子身後是綿延起伏的高山,空曠的天際還有一隻展翅翱翔的大鵬鳥。

  洛卡莫輕笑道:「你其實早就猜到了!」

  桑玨不置可否,沉默地盯著畫中的女子細細看了許久,喃喃道:「她們長得很像!」畫中女子的眉目與洛雲極為相似,只是神態不似洛雲靈動,而是一種楚楚動人、嬌柔恬靜的美。

  「是啊,第一眼見到姨娘的時候就恍如見到母親一般。」他點頭將畫遞到她手中。

  桑玨接過畫軸忽然問道:「為何遲遲不來認親呢?」

  「只是不想打擾你們的生活。」

  六十一、釋畫憶昔

  洛卡莫端著茶杯品了許久,才緩緩開口道:「從我有記憶開始,便只有母親獨自一個人帶著我,在穹保雪山下的草原以放牧為生。記憶裡母親的身體一直都不是很好,而且很少見母親笑……」

  桑玨愕然,不曾想到洛雲苦尋多年的妹妹洛煙原來一直就在下穹!

  「你從沒問過自己的身世?」

  看過那封寫給母親洛雲的遺書後,她才得知洛煙姨當年是被一個她深愛的男人拋棄,並非兒時母親告訴她們姐妹倆的那番因戰亂失散的說辭。

  洛卡莫搖頭,「母親唯一一次跟我提到『父親』是她告訴我父親死了,之後就再不許我問。直到十歲那年,母親因多年心結久滯成疾,鬱鬱而終時都沒告訴我關於『父親』的隻言片語。臨終前,她只將這幅畫軸交給我,叮囑我要好好兒保管,然後又給了我一封信和半塊黃玉,叫我去蘇毗城投奔洛雲姨娘,其他的什麼也沒說。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一直與母親孤苦相依的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親人……」

  洛煙死後,十歲的洛卡莫帶著母親留給他的唯一信物獨自一人徒步走了五個日夜,歷盡艱辛終於到達了蘇毗城,然而找到母親說的舊址時卻只看到了一片焦黑的廢墟。

  又饑又累的孩子最後一絲力量在那一刻耗盡,暈倒在廢墟上。有位好心的大媽從廢墟路過,將他帶回了家,替他洗乾淨了身上的污垢,換了身乾淨的衣裳,又給他準備了很多食物,等他狼吞虎嚥地吃飽後,才關心地問及他的來處。之後他才知道自己那素未謀面的姨娘竟然是鎮北將軍夫人,而半年前鎮北將軍舊居失火,將軍痛失愛女不堪留在傷心之地,舉家遷往上穹帝都去了。

  看他一人孤苦無依,大媽好心地想要他留下來。他感激大媽的好意,但還是堅定地拒絕了,因為他要完成母親臨終前的遺願。三天后,他帶著大媽為他準備的乾糧和衣物跟隨一支去往上穹帝都的商隊踏上了尋親之路。

  商隊從蘇毗城出發,沿途要繞道中穹達郭城。商隊一路走走停停,每到一座城市便要停留幾天。領隊的漢子看他一個小孩子無依無靠就特別照顧他,總給他講些自己走南闖北的所見所聞,生意閒暇時就領著他四處逛逛,帶他長了不少見識。

  與商隊相處的一個月是洛卡莫一生中最新奇、最快樂的時光。然而,美好的事物總是短暫而脆弱的。就在商隊離開中穹邊境前往上穹的途中,災難降臨了——一夥劫匪在半夜襲擊了熟睡中的商隊人馬,兇殘的劫匪不但搶掠了商隊的財物,而且殺人如麻。人馬的驚呼慘叫聲中,火光一片,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十歲孩子驚恐的眼睛裡消失。混亂之中,領隊的漢子抱起嚇呆了的洛卡莫逃往山林深處。那群劫匪窮追不捨,將他們逼到了一處懸崖邊上,身處絕境的漢子請求他們放過年幼的孩子,給一條生路。劫匪們卻給了兩條路,要麼死在他們的刀下,要麼跳下懸崖……

  「你們選擇了第二條路!」聽著洛卡莫的述說,桑玨內心震顫著,不曾想過面前這個總是一臉寧和之氣、溫文爾雅的男子曾有過如此曲折殘酷的經歷。

  「至少還會有一線希望……」他點了點頭,突然沉默下來,神情有一絲恍惚。

  她不動聲色地替他將茶杯斟滿,等待著陷入回憶中的人再度開口。

  許久,他歎息一聲,神色漸漸恢復平靜,呷了口茶繼續說道:「當我再次有知覺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了……領隊的漢子死了,而我幸運地落進了穀底的一池湖水裡,被隱居在谷中的神醫曼然巴所救。」

  曼然巴?桑玨一驚。

  「若不是遇到師父,我早已不在這個世上。」洛卡莫忽然笑道,「或許這一切正如師父所言,俱是命中註定的緣分。」

  神醫曼然巴、茶聖曼陀鈴、覡者曼日朗並稱「象雄三聖者」。三人行蹤飄忽不定,避世而居,天下欲求拜之人多如牛毛,卻極少有人得見。

  「師父待我極好,不但將畢生所學全數傳授於我,還讓我得到了從未擁有過的父愛,我曾想此生就侍奉在師父身邊足矣。時間一晃便是七年過去,有一天醒來,突然發現自己躺在山林之中,身旁只有一個裝滿乾糧的包袱……一如當年我離開蘇毗城時一樣,我又變成了孤身一人。」

  「緣分盡了。」桑玨若有所思地開口。

  洛卡莫點了點頭,「我明白師父的意思,所以沒有再去尋找那個山谷,重新踏上了十歲那年未走完的路途……」

  事隔七年之後,洛卡莫終於還是來到了上穹。帝都穹隆銀城裡沒有人不知道聲名顯赫的鎮北大將軍,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鎮北將軍府。只是當他站在將軍府門外的時候,卻突然猶豫了,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孤苦伶仃的孩子了,還需要別人的照顧嗎?

  正好那一年宮中梅裡閣招收醫侍,洛卡莫以第一名的成績被梅裡閣錄取。之後,他只用了短短三年的時間從一個小小的醫侍提升為太醫常,成為象雄帝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太醫常。而他精湛的醫術其實遠遠超越了梅裡閣的四大長老,只是他不願太過張揚,更未曾透露自己是神醫曼然巴一手調教出來的徒弟。

  「我本只想平平淡淡地如此過一生便好……」他將手中的茶杯放下,思緒從回憶中回到現實,凝眸看向她,「直到遇見你!」

  洛卡莫在宮中梅裡閣裡從醫三年,卻從未主動接觸桑氏一家。倘若不是採花節宮宴上刺客突襲,世子與禁衛領軍「桑緲」同受重傷,他亦不會與她有交集。

  或許也是冥冥中的天意吧,他終還是走進了鎮北將軍府。

  那雙與母親洛雲如出一轍的眼睛,總是帶著陽光般的溫暖,拒絕那樣的溫暖需要很大的勇氣。

  桑玨暗自歎息一聲,不著痕跡地撇開目光看向手中的畫,小心地動手將它卷上。卷到一半的時候,她忽然發現畫紙的右下角似乎有些隱隱約約的痕跡。她奇怪地將畫拿高,讓燈光更大範圍地照射到畫紙上,卻又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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