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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八


  常逾略略一想,也知道我的意圖,再看我的眼神已經帶著敬意了。他終於明白,眼前的年輕君主玩起政治來不像他想像中的那麼嫩。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即垂下頭,心中忐忑,等待著他的命運。

  那一瞬間,我突然有一種難以遏制的惡作劇衝動,我很想讓常逾做做睢縣縣令,看他一邊要處理牛吃穀子、鄰居偷雞的芝麻案子,一邊還要周旋個個潛在勢力,是不是還能維持這幾個月來的大義凜然的形象?

  我好辛苦才忍下這個想法,這事要是給我姑姑武仁帝處理,一準常逾就從太府寺滾到睢縣去了,既然你在太府寺閑得沒事給我找事,那還不如去做點有用的,很痛快。可惜我不能用這樣的雷霆手段,從三品的正卿變成七品官,用這麼點理由可不成,與律令不符,那會引起百官不安。不過嘛,我有更陰險的辦法,讓你後悔得罪我。

  「常逾心細穩妥,能於小處發現大事,實在難得,著理事房簽畫黃皮折,為朕拾遺補缺。」我用很溫和的聲音宣佈著。

  黃皮摺子又叫請安摺子,朝中高品階的大臣如果好些日子也沒有什麼事情上奏,就上一道這樣的摺子,包上黃皮,祝福皇上身體康健、國家安寧之類的,不需要回復。皇帝如果沒有特別愛聽拍馬屁的嗜好,一般是不會去看的。而奏事用的是白皮摺子,是需要皇帝過目回復的,白皮摺子由七位參與政事的宰輔輪流讀閱,把關鍵字另寫一個寸把寬的紙條粘在摺子上再給皇帝看,比如常逾這道奏摺寫了幾千字,我看時就只看了「牛食廟產谷,被強扣,縣令斷七成牛價歸農,常逾以為不公」幾十個字,省事很多。

  黃皮摺子就交由弘文殿留檔,以備萬一皇帝有興致的時候可以簡單看看,其實就我所知,武仁帝、我父皇,還有我都從來不看。

  簽摺子本來是宰輔才能做的事情,那是極大的重用,然而加上「黃皮」二字,立即變成根本沒有必要的工作。

  常逾,你那麼愛著眼小事,就去那兒防微杜漸去吧!

  常逾臉色雪白,我嘴上誇他,可是卻讓一個三品卿去做毫無意義的事情,等於宣佈他完蛋了,永遠也沒有機會進入權力核心,所有雄心壯志都回家去吧。常逾哆嗦著嘴唇半天,究竟說不出話來,挺得筆直的腰杆一下就垮下來了。

  就在他失魂落魄地謝恩離去時,我又溫聲道:「暫定……三個月吧!教教他們做事就回來,朝中就缺少常卿這樣敢於直言的人,朕尚有倚重。」

  常逾猛然轉身,啊了一聲,然後才手忙腳亂地謝恩。我解下身上捂得我很熱很煩躁的大氅,溫溫地道:「外面天寒,把這個給常大人系上,擋擋風寒!」

  常逾得到這意外之喜,哆嗦著嘴唇更是話也說不出來了。三個月,我只是小作懲罰,想必他以後會重新衡量自己的位置,重新選擇接近我的方法。

  事情就得這麼處理,如果我大發雷霆,那麼好處是以後臣工說出的話多半都會比較順耳了,壞處是我會得到嚴君甚至暴君的名聲。如果我虛心接受他的意見,耳邊必然是一片讚美,但是多數人會覺得我軟弱,心存輕視。所以這種打一個巴掌,再安慰安慰的做法是常用手段之一。

  面對權力遊戲,我樂在其中,苑家幾百年來的權謀之術已經滲進我的骨子裡,流淌在我血液裡,密不可分,而且,做起這類事情,我很舒服,沒有一點不快。

  這一點,姑姑和我不同,她更傾向於直接解決問題,更傾向於把一切控制在自己的掌握裡,更傾向於直指問題核心,把事情從根本上解決掉,因為權謀讓她不愉快。然而,你解決一個事情必然會生成新的事情,就是真的聖人也做不到面面俱到,何況我們都是平常人而已。

  我想,若論治國手段,我還是比她更勝一籌。之所以她在位的時候沒有看出任何問題,還張張揚揚地創造了一個盛世之象,實際上都托賴她的好運氣。

  第一,當時情形至少有半個亂世開國那麼亂。北部飽受戰亂,一片荒蕪,南部壓力驟增,且內政已經到了敗壞不堪、不革新只有死路一條的危難關頭。所謂快刀才能斬亂麻,沒有人願意長時間忍受壓力和恐懼,百姓心中也渴望有一個強勢的人在短時間內給他們安定,既然民心就是天心,自然允許她採用一些激烈的手段。

  第二,她有一個擅長廟算的相國幫助她拾遺補缺。戰亂中人心沒有依託,這相國從宗教著手收攏民心,暗中籌劃兩年,先等姑姑積累了足夠的軍方支持,然後故意讓京都出現半年以上的政治真空,等姑姑自己理政壯大聲望和被迫安插自己的親信人手,借而得到文臣的支持,最後才突然發作一舉奪權。雖然說受人擁戴是要靠自己爭取的,但若無此人,姑姑絕不可能順利繼位。

  然而這只是難能,更可貴的是此人日後所做的安民舉措,他並沒有赫赫威名,因為他做的一直是蕭何的事。但是有了他,無論日後和誰打仗,糧道一直暢通,沒有出現一次軍需糧餉接濟不上的情況。人民一直安定,沒有出現過暴亂,連以前煊赫一時的流寇都逐漸銷聲匿跡。儘管戰爭不斷,但法令越來越合理完善,商業越來越發達,國庫越來越充盈,大苑真真正正地喘過這口氣來。

  更別說由他制定的新政了,據說史官在記錄之時都忘了忌諱,激動地說以後無論是什麼朝代當政,也一定將我大苑的新政世世研讀,代代記錄,永遠不會遺忘。

  還有那塞上江南,是現在大苑除去湖廣之外最大的產糧重地,完全是他用十幾年時間,一點點建設起來的。這個人創造了無數奇跡,不,應該說,這個人本身就是個奇跡!

  能得到這樣的人輔助,是所有為君者的夢想吧,不過這樣的人才可謂百年難遇,我是沒有這麼好運氣了。何況,即便有一個具有同樣治國才能的人,沒有生死之交的考驗,我敢那麼信任他嗎?即便我有機緣認識這樣一個完全值得信賴和倚重的人,在和平盛世,他也沒有那麼多表現自己的機會,我也不可能對一個人如此信任,維持朝堂平衡遠遠比當伯樂更重要。

  羡慕別人絲毫沒有用處,何況老天給我的已然不少。還是說姑姑吧,她的第三個好運氣是在位時間短,這一點其實很重要。

  什麼?你說我糊塗了,在位時間短不算好運氣,時間長才是?那要看是什麼情況!我知道有個聖君在位六十年,不過依照姑姑做的那些事情,別說六十年,就是來個十幾二十年雷霆手段,國家也非叫她砍得七零八落不可,有多大本事也不能幫她補好了,到時候千瘡百孔、千頭萬緒,她能留下那麼好的名聲?武仁中興?堯舜之治?哼哼……畢竟是長輩,我也不評價了。

  結論是她的行為我不能複製,世上只有一個苑青瞳,我代替不了她,但是同樣,她也代替不了我。她的故事,我也只能當作故事來看了。

  申時時分,我停止閱讀,好好伸了個懶腰,帶著點笑意,換上一套衣服。

  我要去做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又好玩又有用!

  皇宮北苑中在黃昏的餘暉中顯得暖洋洋的,漆著紅漆的大桶裝滿水足有四十斤重,文弨英聽到門外青石地上傳來拖拖拉拉的聲音,不由站起來向外張望,見一個宮女拿著如此巨大的桶來到門口,她一隻腳跨進門檻,另一隻還站在門外,使勁吸了一口氣,想把桶從門外拎進來。

  然而皇宮中的門檻都有接近一尺高,她用力用得右手手背筋都突出來了,才勉強把水桶拎上了門檻,她摁著水桶木把子,好好地喘了一會兒氣。眼看她又深吸一口氣,看來是準備把桶拿下來了,文弨英趕了幾步上前接過水桶,道:「我來吧。」

  那宮女躲閃了一下,卻也就由他了,嘴裡還道:「謝謝公子,其實你們都是主子,不能讓你們幹活的,當真不好意思。」

  文弨英溫聲道:「不要緊,沒有人看見。你拿水來不也是給我洗澡的嗎,我也要謝謝你才是!」

  接過水桶才發現比自己估計的還沉不少,他一個文人,也從來沒有幹過粗活,然而這個女子都能拿動,他也不好意思示弱,咬著牙漲紅著臉拎著桶往內室走,桶底刮著青磚地面,也發出和剛才那宮女拿桶時一模一樣的拖拖拉拉聲,片刻就出了一身透汗,看來這次洗澡一定會洗得更通透些。

  那宮女好笑地看著他,道:「公子,還是我來吧。」

  文弨英臉頰漲得通紅,道:「不用……我……能……行!嘿……!」緊接著就是嘩啦哎呀兩聲,他沒能把水舉到洗澡的木桶上方就扣了下來,自然淋了他個滿頭滿臉。

  「公子!公子?你怎麼了,我進來了?」那宮女在門外喊。

  「不要!」文弨英嚇了一大跳,趕快喊。他迅速擦乾淨臉上的水,左右瞄了瞄,就把換洗的白衣服穿上了,頭髮還是濕漉漉的,他拿著空桶遞了出來,那宮女奇道:「這麼快就洗完了?」文弨英紅著臉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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