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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七


  豈有此理,這種事都要太府寺卿出面,要縣令何用?要律法何用?即便縣令沒有秉公處理,也還有郡守、州府各級官吏,並不是睢縣離京都近就該歸京官管了。

  我看著凍得手臉白裡透青的常逾,吩咐:「給常大人送杯熱酒!」常逾鄭重謝過,全套禮節一絲不苟,手中那爵酒卻並不喝,而是仍道:「陛下,臣的奏章陛下可有聖斷了?」

  我心中暗罵:「這也需要聖斷?翻翻律令,不是白癡就都能斷!」表情卻沒有什麼變化,慢悠悠地道,「此案似無不妥。」

  常逾躬身道:「陛下,農戶之間耕田往來,牛吃了一點穀子也是常有的事情,只因為涉及富戶,縣令就罰三成牛價,未免過於嚴苛。富者視些微之財如無物,貧者卻看得重於泰山,被罰去這三成牛價,農戶很可能就買不起新的耕牛,這是讓一家人生活沒有著落的事情,怎麼能說是沒有不妥?」

  他的聲音震得我耳朵痛,我掩飾著皺皺眉頭,道:「縣令若是處理有失,百姓可到郡府告狀,也可由監察官員報于吏部記入官評,這是正常手續,常卿熟讀律法,豈會不知?為何送到朕這裡呢?」

  常逾道:「若是一般案件尚可,但是此事涉及宗室,百姓不會管有沒有監察官員,只會認為官府袒護富戶!若是一般小案,可謂微不足道,臣怎會攪擾陛下?可是陛下剛剛繼位,應該讓百姓知道陛下對萬民的回護之心啊!若是能有一道旨意下來讓縣令重審,嚴懲那田主,天下百姓就知道皇上是如此愛民,于大苑社稷大有益處!」

  明白了,常逾原來是在勸我演一場親民戲。田主算什麼宗室?他家祖宗查到十八代也沒有人姓苑,宗室還能自己種田?不過是說不定哪一代有個女兒嫁給宗室娘舅的外甥的表哥的侄兒之類的摸不著的遠親。

  那個農戶既然有耕牛,家道也應該過得去,縣令也不算太過分,像常逾這樣見人就得罪的,朝堂上擺一個做做樣子還行,哪能人人都像他這樣?我還是覺得縣令判案沒有大不妥,固然大家都能看得出他有些偏袒富戶,牛吃了幾口穀子,他可以只判罰幾個銅板,卻判了三成牛價,但這也是在律法許可的範圍內,縣令本就可以視情節輕重斷案。

  親民戲不是不能演,卻沒有必要選擇這件小事,若是田主殺了那個農戶,縣令還判農戶活該,那還差不多需要我派個人去主持公道。

  我略略加重了語氣,道:「常卿的意思朕知道,然而律法是約束天下百姓的,也是保護天下百姓的,宗親也在保護之內,不能因為涉及宗親,朕就要大義滅親,那也談不上公正。律令貴在公而不貴在嚴,欺貧媚富固然可恥,但是為了一己聲名殺富濟貧卻也不是朝廷官員應有的品格。朕覺得,不管為了什麼目的,都不應該損害律法,這才是真正的愛民。常卿以為然否?」

  常逾張著嘴,沒料到我會這樣回答,卻也不能說我沒有道理,一時吃癟。我心中暗暗高興,被這個傢伙訓斥了半天,終於也回擊了一下。

  我伸直脊背,又道:「各部各司其事,又有禦史在旁監督,日後……日後只要做到恪盡職守,社稷自然興旺。」

  我本想說日後不應該歸我管的事我不管,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這類事我不管是不管,可不能說出來,若是有個高官欺上瞞下無惡不作也沒有人敢告訴我豈不糟糕?別的不說,光是閉塞言路會帶來的後果,這個常逾就能和我展望一個晚上。

  見他一旁認真思索我的話,我心道:「回你自己家去想吧。」於是帶著溫和的笑容道,「雪天路滑,叫侍衛送常大人回去!」

  誰知常逾立即道:「陛下教誨臣記得了,定當銘記於心,但臣還有事奏!」

  他媽的,還有什麼屁事?我忍著吐他一臉口水的衝動,咬著牙道:「何事?」

  「緣何臣的奏章三日未複?便是留中,也應交臣『留中』二字,表示陛下看過了,何故沒有片言隻語?」

  這不是廢話嗎!何故沒有回復你還不明白?叫你不要沒事找事!見我眉頭微微一皺,他立即道:「陛下只因臣所奏事小,便壞了這三日回批的規矩,這便是大事了!此例一開,便是怠嬉之源、亂政之禍。」

  我忍著怒氣道:「一道並不緊要的奏章,常卿何必小題大做?」

  常逾脖子一揚,道:「昔日亡國之君、無為天子,最初本心也未必不想把國家治理好,焉知他們不是因為一時嬉怠而逐步鑄成大錯的?聖天子當引以為戒!」

  這話未免過重了,我的目光霍然一跳,在常逾臉上掃了一下,然後定定停在他眼睛上,他毫不畏縮地回視一眼,示意他會堅持他的意見,然後才守著禮節垂下眼睛不與我對視,眼觀鼻、鼻觀心,站得直直的,脖子硬挺挺的一絲弧度也沒有,準備承受天子之怒。

  我帶著一絲玩味的表情看著他痛心疾首,為了這麼一點小事下朝之後還來面君,把自己凍得半死,也把我煩得要死,最後還詛咒我一頓,你真的以為他是魏征一類直臣嗎?

  並不是,這只是他表現自己的方法,引起我注意的手段而已。否則就不會選擇盡是我不會拿他開刀的小事,而沒有像魏征一樣對皇帝的重要國策指手畫腳。

  我與這些臣僚還在彼此磨合中,他們在逐步揣摩我的性子,我也在暗中觀察他們的能耐。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一次新君繼位都是權力推倒重組的過程,夠些分量的朝臣無不盡力表現著自己,試圖得到我的重視。我也必須表現出一個準備做有作為的君主的樣子,讓他們重視。至於真相怎麼樣,就等著未來的日子彼此慢慢瞭解吧。

  這個常逾也是表現自己的其中一人,不過他走的是非主流路線——直言觸逆。三個月來,他換了很多種方法,就是要惹我生氣,要給我留下當朝直言第一人的印象,那麼只要我想保著明君的頭銜,朝中就會一直有他一席之地。

  不能說沒有效果,他毫不客氣的幾次上奏,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常逾是很聰明的,大苑朝中能臣太多,想要憑著能力特別出眾或者吃苦耐勞引起我重視並不容易,於是他選擇了一條危險的捷徑,我只要順勢一怒,捨得丟了虛心納諫的名頭,他丟的可就是腦袋瓜子。從這點來看,此人並非沒有膽子,有腦子有膽子,這樣的人可以留著,遲早有用他的地方,不過這勁頭卻要殺一殺。

  我將桌子上的青銅鎮紙狠狠地摔在地上,故意扔在他腳邊,咣當一聲巨響,常逾明顯地哆嗦了一下,他忘記了我從小習武,力氣出乎他想像地大。

  「唯主明才有臣直!觸犯陛下,臣死無妨,卻不敢一死損陛下千秋盛名!」常逾砰的一聲跪下了,大聲說道。

  瞧瞧,我還沒說要殺他,他先趕緊說主明臣直,提醒我殺了他就不是明君了。這個人哪裡有真的要死的樣子?

  「常逾!」我冷冷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見他人雖然不動,手指卻緊緊扣在地面的青磚上,指節都發白了。知道他心中也是很緊張的,一種能主宰他人生死的優越感湧上心頭,這才不枉我苦爭二十多年,這才不枉我明槍暗箭中滾過這一身傷痕!

  我用清晰明朗的聲音道:「朕這就給你批復,還未過三日!」

  「睢縣縣令判罰失當,著吏部申斥,同時傳朕口諭,重判與否,卻可讓他自行決定。天子近前的芝麻官不好當,京都人人官職大於他,要是事事都有人管,他官威盡失,以後還怎麼治理一方?」

  我的態度決定了這個縣令的仕途,一件他確實有些偏私的案件驚動了宮禁,那麼必然大家都會關注處理結果。雖然交吏部申斥只是對犯錯官員最輕的處罰,口頭申斥過後一切照舊,可惜這個倒黴蛋被申斥偏偏讓皇上知道了,日後吏部考評他一切政績的時候都不免會想到這個縣令偏私是連皇上都知道的事情,他不但一生升遷無望,恐怕三年一期的官員評核也要打上不稱職的劣等記號。實際上睢縣縣令由於就在皇城根腳下,既要把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得漂亮,還要維繫各方面勢力平衡,一直兢兢業業,勤奮廉潔,是個不錯的官吏。

  不過我跟著的口諭卻讓事情截然不同了,我給他留了足夠的面子,重判與否,他可以自己決定,官員不能干預。即表示我理解他,又表示我信任他,更表示我支持他。日後他有了成績,吏部本著彰顯皇帝聖明、沒有看錯人的原則也要對他高看一眼。這個意外之喜一定能讓他對我感恩戴德,只需要幾句話,他從此就會是我的心腹,別人給多大好處都難以拉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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