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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八


  四

  聲音停下來,嘩啦聲響,肖平軍大概口喝了,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任平生叫道:「臭小子,你是天橋說書的,吊什麼胃口,快給我講!」

  「不是吊胃口,老大,我不騙你,我只要一想到這裡就緊張,不喝點水我說不下去了!」

  「娘的,什麼毛病?快喝!快說!」

  「這時候,山頂兩側的西瞻人放下石頭,叮叮噹當扔下來許多小罐子。這一看就不是什麼好玩意,人人都慌忙閃躲,可是山谷中就那麼大點地方,人人擠擠挨挨在一起,根本沒什麼地方去躲。那些罐子一落地便摔得粉碎,裡面流出些黏糊糊噁心的黑色油膏,這種黑乎乎的也不知是什麼油,粘上一點兒就摳也摳不下來。」

  「老大,當時我想可就交待了,這黑油是什麼玩意不知道,但是上頭緊接著點燃了火把,那可就誰都知道是要幹嗎了。」

  「忽顏這人真是狠啊,後來我才明白,他故意找個能爬上來的山,就是吸引我軍擠在一起,我們有八萬大軍,用石頭砸,三天三夜也砸不完!火燒可就是一頓飯的工夫!再說石頭下來還能躲躲,火下來,你跑到哪裡它跟到哪裡!估計他帶的那種黑油數量不夠,若是我軍分散,他就燒不了幾個人了。」

  「元帥本已經爬上半山,沒有碰上黑油,可是一見山下的兄弟至少有一大半粘上黑油了,他臉色灰白,歎了口氣,就從半山滑下來了。他說,是他的錯,累死這麼多弟兄,他要和我們一起死!」

  肖平軍抽了一口氣,顯然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心悸不已。

  任平生也抽了一口冷氣:「那你們居然能逃出來?」

  肖平軍的聲音有些遲疑,半晌才道:「老大,我和你說你聽聽就好,別告訴別人。我覺得我們不是逃出來的,是忽顏故意放走的。就在忽顏要命人扔火把的時候,相國突然用西瞻話大叫了一聲,有能聽懂西瞻話的兄弟說,相國說的是——忽顏,你還記得芙雲哦裡夫人嗎?」

  肖平軍補充了一句:「事後我知道,芙雲哦裡夫人,那是西瞻的皇后,也就是振業王的母親。我們在山下,都能看見忽顏臉色沉了下來:『哦裡,我當然記得!』相國又說:『那你還記得她是怎麼死的嗎?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你的皇后,芙雲哦裡夫人,她是被你毒死的!你選定了你的小兒子做繼承人,為了怕你的女人弄權,你就把她毒死了!她太能幹,所以你不放心她,你將她毒死了!可是你錯了,她的那些治國之策,不是她自己想出來的,那都是我幫著出的主意,我為了討好你,絞盡腦汁地出主意,誰知我就這麼一點一點,把她害了!忽顏,我沒有辦法,只好恨你了!』忽顏突然就開始顫抖起來,手指著相國不停哆嗦,但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們都看見那老頭就在山崖邊,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停地哆嗦,真希望他一頭栽下來,可是他哆嗦管哆嗦,偏偏就沒掉下來。」肖平軍輕歎一聲,似乎很遺憾。

  「後來呢……」任平生問。

  「忽顏哆嗦一會,突然見鬼一般尖叫一聲:『你是——』」

  「相國突然打斷了他,用很大的聲音道:『忽顏,你閉嘴!』這話是用漢語說的,我們全都聽懂了。」

  「忽顏臉色變了,他慢慢停止哆嗦,說:『你上來!離得太遠,你說話我聽不清楚。』他的聲音居然很溫柔,說著就命人垂下一條繩子。」

  「相國冷笑:『我上去,火把就拋下來了,是嗎?』」

  「然後兩個人就一起閉上嘴,整個山谷中安靜極了,那兩個人看上去都很奇怪,一直凝望著對方。忽顏看了很久,才道:『我已經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才將苑軍引到這裡,如果讓他們逃出去,他們就會一直追過來,我的戰士就要為我的決定付出不必要的代價了!所以,這把火我必須燒,再給你一次機會,你上不上來?』從山谷底下,都能看見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相國微微一笑,道:『那好,等我上來。』」

  「元帥一把抓住了相國的手腕,咬牙切齒地看著他,可是相國就那麼微笑著看著他,什麼也不說,終於元帥歎了一口氣,道:『你去吧。』將他一把推開。」

  「我們只能看著相國抓著繩子,被他們拉上去,西瞻人個個都拿著石頭在一旁等著,防止我們趁機爬上去,可是所有人都安靜地站著,沒有一個向上爬。」

  「我想著,這一下肯定是完蛋了,再無幸理。可是相國一上去,立即喊了一聲什麼,忽顏就停下來,然後就只聽見他們用西瞻話快速交談,他們離得近,說話聲音就小了,我們怎麼也聽不到。」

  「我們在山谷中等了許久,上面居然一點聲音也沒有。後來有兄弟實在忍不住,試著爬上幾步,也沒有西瞻人阻攔。他一直爬到山上,然後探下頭來,沖著我們大聲喊,說上面沒有人。西瞻人竟然不知什麼時候走了,相國也消失不見,連蹤跡也特別清掃了,讓我們無處追趕。大帥搜尋了兩日,實在沒有辦法,便帶兵回來了。」肖平軍說完了,輕輕歎了一口氣。

  元修沒有睜眼,人卻是清醒的,跟著一起聽完,心底同樣歎了一口氣。肖平軍沒有聽清,他有內功在身,卻是聽清了一些的。蕭瑟剛剛上了山崖叫的那一句是:「忽顏,你將火把扔下去,我有辦法讓西瞻在未來五十年內,用幾千萬、幾萬萬人的性命,來為你今天的行為償還!你信不信?」

  忽顏不信,所以他冷笑了一聲,元修也不信,所以他準備好了等死。可是之後蕭瑟說出的話,就讓兩個人都信了。

  蕭瑟說:「大苑皇帝試想過一個解決草原問題的法子,她想遷四百萬人口在草原定居,讓草原人有飯吃,有穩定的生活來源,草原就不需要南侵了!可是我給她出了個更好的主意,東林西瞻交接處生活著一群橫山蠻族,我可以向橫山諸部族頒佈賞格,購買死活西瞻人。他們知道錢的好處,三貫一個活人、一貫一個死人的價格,足以讓整個橫山的部族成為西瞻人最兇狠的敵人。與此同時,大苑也可以以雲中為根據,派遣騎兵不斷騷擾攻擊沙漠這邊僅剩的適合種植的半平原。遷民之舉要二十年時間、用數不清的錢財才能辦到,可是此舉,不需十年,不費幾萬貫,西瞻幾代人都要為此付出血的代價!」

  這次出兵,元修受了很大的打擊。他一向自視很高,只覺得自己身為商人之子,始終沒有徹底展示才華的舞臺。他覺得自己文可安邦、武可定國。他覺得無論是朝堂還是戰場,他都可以雄姿英發、笑傲縱橫。可是忽顏的一個計謀,就讓他認清自己和真正的曠世名將之間的距離。蕭瑟的一番話,又讓他看到自己和冷血黨徒之間的距離。

  任平生說過,讓他找能玩明白的事情去玩,現在他才真正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之後蕭瑟和忽顏又說了什麼,他也沒聽清了。他將十五萬士兵又平安帶了回來,但這平安回來卻帶著深刻的恥辱,不管是忽顏手下留情,還是相國又想出了什麼辦法,總之,他元修的命,這十五萬士兵的命,是別人賞的了!

  五

  「今年冬天想必是個嚴冬,這才入冬一個多月,雪就這麼大了。」這是青瞳又見到蕭瑟之後,蕭瑟說的第一句話。而他說這句話離他失蹤,已經整整過去一個月了。

  沒有人知道這一個月發生了什麼事,蕭瑟眼神寫得明明白白,他拒絕回答。

  他就像一個普通的旅人一樣,騎著馬,悠悠閑閑地出現在雲中和關中的邊界上。

  可是這是什麼時候,怎麼可能會有旅人呢?他的悠閒本身就是一種反常,於是大苑巡邏的士兵將他攔住,等他表明身份,驗證核實,再由關中領兵送回涉州的時候,整個軍營都驚動了。

  軍官們還懂得掩飾,但是沒什麼城府的士兵就很難做到將心事藏起來,他們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一如既往微笑著的蕭瑟,調動一切想像力猜測他在敵軍中這一個月都遭遇了什麼。

  「蕭瑟,」青瞳艱難地開口,「你……還好吧?」

  「挺好的。」蕭瑟淡淡地打斷她,「忽顏死了,西瞻士兵已經晝夜兼程趕回聘原,攔不住了,你可以撤兵了。」

  「啊?」青瞳吃了一驚,「忽顏死了?怎麼死的?」

  「怎麼死的重要嗎?」

  怎麼死的當然很重要,部落嘩變、北褐刺殺和他自己摔死跌死病死的意義截然不同,可以影響以後對西瞻策略的判斷。忽顏是自己死的,還是因為和苑軍作戰而死,對阿蘇勒的意義也會截然不同。如果忽顏因她而死,他們之間本就已經殘破脆弱的感情必然會受到狠狠一擊,然而她沒有辦法繼續追問,她能明確感覺到,追問也不會有任何結果。

  「哦……」青瞳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含混地哦了一聲。她覺得,蕭瑟說出忽顏死了的時候,那語氣中,沒有歡愉,也沒有悲傷,卻仿佛帶著一絲悵然。

  他的整個人仿佛都產生了一種變化,像是什麼事情都解脫了,也什麼事情都看透了,大千世界,在他眼中成了透明的,再無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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