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青瞳 | 上頁 下頁 |
一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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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它一直帶到校場裡,馬兒仍然是靜靜的,看上去溫順無害。趙如意絲毫沒有想到,當他用一個舞蹈裡的上馬動作,縱身躍上馬背的時候,那馬兒竟毫無徵兆地發起飆來,輕輕鬆松就將他從背上甩了出去,如同拋出一個球。虧得趙如意有極好的身體柔韌性,肢體先於頭腦做出反應,在半空中一個轉折卸去力量,踉踉蹌蹌地站在地上。 「這畜生發起瘋來咋沒一點聲音?」守衛校場的一個侍衛罵道,上前想幫趙如意制伏胭脂,「如意郎,要不給您換一匹?」 趙如意搖搖頭,從心裡生出一種倔強的情懷。我是男人,被一匹馬閃了一下就退縮了嗎?於是他小心上前,拉著胭脂冰河般雪白順暢的馬鬃,等著它情緒穩定下來。這幾乎不需要,胭脂沒有絲毫情緒不穩定的樣子,還是和剛才一樣,靜靜地看著靠近自己的人,靜靜地看著他還敢做什麼。 趙如意突然躍起,只一瞬間就騎上馬背,侍衛一聲「好」還沒有出口,同樣只一瞬間,他就看見趙如意畫著一道完整的弧線,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這一次趙如意突然,馬兒比他更突然。沒動之前,他並沒感到馬兒有一點要動的意思,沒有蹄音,沒有吼叫,就那麼突然一下,完成了它的目的。 趙如意聽見陪著他的那個侍衛驚叫的聲音,不顧自己摔得頭昏眼花,猛然沖上去揪住馬兒河流般的長尾。卻見到馬兒抬起後蹄,團身,再伸展的動作,如同他的舞蹈一般優雅,然後就是重錘擊中石頭一般的大響,趙如意被它輕輕鬆松地蹬飛出去好遠,再重重地落在地上。然後就是重複地上馬,落馬,再上馬,再落馬…… 天昏地暗,趙如意又一次毫無反抗之力地躺在地上,這是第幾次了?十次?十一次?這一次格外重,便是身手靈活的少年也沒來得及防備。他的腦袋先於身體落下,在校場被無數馬匹踏得硬如青石的地上撞出了一聲巨響。 好像有兩隻手伸過來,要將他抬起,還有聲音焦急地叫喚他的名字:「如意郎?你怎麼樣?快來人幫幫忙,抬起來送去太醫院。」 趙如意咬著牙說道:「我沒事,放下我吧。」 他先凝神一會兒,等頭不覺得暈了,才重新在胭脂面前站起來。胭脂這回微微收攏前蹄,它感到了緊張。不知為什麼,一個看上去很單薄的人類,卻讓它感覺有點緊張了。 這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損害了它的驕傲,所以當趙如意深吸一口氣,看准了韁繩再一次躍上馬背時,胭脂猛然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它驟然憤怒了。趙如意第一次感到了馬兒肌肉的抖動,帶著韻律的抖動。然而這一次,趙如意是有備而來,他用盡全身力氣揪住韁繩,用他能帶動身體躍起一丈高的雙腿狠狠地夾住馬腹,如同釘在馬上一樣結實。他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也絕不放手。 胭脂幾個跳躍還不能甩下身上的人,就瘋了一般在校場裡跑起來。趙如意把韁繩緊緊地在手上繞了幾圈,咬牙堅持。他沒騎過馬,卻聽人說起過馴馬的訣竅。沒被人馴服過的馬確實是不願意馱著一個人的,但只要你堅持住不放手,把它的力氣耗光,它再也跑不動了就會自己停下來,從此變得溫順。因為馬會接受不能甩下你的事實,不能征服就會服從,這是馬這種生物血管裡流淌的規則。 大概跑了十幾圈,胭脂停了下來。趙如意剛要大喜,以為馴服了這匹烈馬,誰知胭脂轉換方向,前腿繃緊,後腿塌了下來。趙如意身體後仰,突然覺得馬兒不對了,它的前腿胛骨抬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它的臀部肌肉繃得似乎馬上就要斷裂,它的腰腹因為過度積蓄力氣而拉得又細又長,它的身體卻突然收緊,反倒變短了很多。 電光石火之間,趙如意突然明白了,一切肌肉的改變都是為彈跳做準備的,胭脂這是要跳起來。可面前就是校場高高的圍牆,胭脂要跳到哪裡去,撞牆? 趙如意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胭脂已經後腿蹬地,猛地跳了起來。圍牆在面前飛速接近,風如同弩箭一般打在臉上,趙如意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叫,就發現自己已經到圍牆的另一邊了。 這一躍輕易征服了校場圍牆的高度,比趙如意跳舞的時候要高出很多,難以想像,馬兒沉重的身體怎麼可能跳起這麼高。沒等他為這一跳喝彩,胭脂發出一聲響亮的嘶鳴,隨即用比在校場中更快的速度,在皇宮中猛跑起來。它穿過校場的綠蔭長路,穿過寬闊的獵場,穿過由很多人守衛的禁門,穿過遍地幽草的花園…… 胭脂越跑越快,什麼樣的路都被它征服,風也被它拋在腦後,守衛校場的兩條腿衛兵更不在話下。它的四肢繃到極限,腿和馬腹幾乎成了一條平行的直線。誰也沒有見過跑得這麼快的馬,它那雄壯的超過馬兒應有極限的伸展,簡直要把自己撕扯成兩半。 這是名副其實的騰空飛奔,幾乎每一下著力,都能讓它的四蹄在短時間內同時離地,飛一般地奔馳。胭脂自己也沒跑得這麼快過,從那次在渝州戰場上口鼻噴血地退下來,馬醫說它傷了筋脈,今後再也不能全力奔跑了。青瞳就將它帶回京都,困在馬廄裡,每天只在很小範圍內讓它走走,胭脂自己都不記得,這樣縱情地跑是什麼滋味了。 現在它的嘴角也全是血跡,那是被趙如意用韁繩勒出來的。堅韌結實的牛皮韁繩,一邊深深陷入人的手腕,一邊狠狠陷進馬的嘴角。它明白人勒韁繩是用疼痛提醒它停止奔跑,但是它無法停下來,它是那麼渴望奔跑,生於草原的駿馬,怎麼能讓它不奔跑? 二十四、往事 趙如意艱難地懸掛在馬腹一側,牛皮做成的韁繩深深勒進他的手腕,如果你能在飛一般的馬背上,看清楚那道韁繩勒出來的痕跡,你會懷疑它已經勒進了趙如意的腕骨,卡在骨縫裡。 胭脂不滿意他將落不落帶來的不平衡,奔跑中時不時甩一下身子,讓他懸掛得更加艱難。他的半邊身子已經落在地面上,地上的泥土在他身上著了火一般的摩擦,片刻土中就帶了紅色,紅色越來越多,漸漸觸目驚心。 「放開韁繩!放開韁繩!」四周許多人在沖他大喊,然而在這匪夷所思的速度下,趙如意還沒有失去理智,他相信自己放開韁繩之後,立即就會被摔死。 「快攔住!糟了,這畜生要往御花園裡跑。」 前面是御花園了,馬兒美麗的大眼睛眯了起來,皇宮中難得的一片青翠在它眼中變成了草原,於是它沖著那片青色義無反顧地撲了過去。 為了增加情趣,御花園的主道是用細碎的鵝卵石鋪成的,一上了石子路,趙如意立即一聲慘叫,在這樣的高速下,圓滑的石頭竟然變得比利刃還可怕。利刃只能劃開一道口子,可是這圓滑的石頭撞在已經磨破的傷口上,卻似乎要生生剜掉他一塊皮肉。他的身子被拖著閃電般在石頭上磨過去,身後是一條攤開的血路。 御花園曲曲折折的道路不是給奔騰的駿馬準備的,胭脂的腳步不得已慢了下來,這是趙如意最後一個主動放開韁繩的機會。可他不知從什麼地方生出一股傲氣,不放,就是不放!這匹馬被他當成了冥冥之中的命運,命運對於他來說的確艱難,但是也第一次握在他自己的手中。跑吧!趙如意暗暗對自己說,你總有累的時候,總有停的時候,無論如何,我今天就要比你堅持得更久。 胭脂回頭看了他一眼,它有點被趙如意嚇住了,這個半身是血的纖弱人類,居然比以往遇到的任何一個比他高大的人類都難纏。它甩了甩頭,猛地一躥,又繼續向前跑去,不相信這個孱弱的兩足動物會比它更有耐力。 於是越來越多的血流在地上,趙如意吼叫起來,他也說不清自己這是怎麼了。不放手,就是不放手!他咬著牙想,磨去了皮就是肉,磨去了肉我還有骨頭。不放,我不放! 嗖——一枚銅錢以眼睛跟不上的速度飛了過來,繃得緊緊的韁繩從中斷開,一人一馬立即分開兩處。人毫無懸念地摔了下來,又向前翻了兩個跟頭,這才軟軟地癱在地上。馬兒在慣性的帶動下,四蹄騰空躥出去十丈,也停了下來。然後它轉過身又撲了回來,以它以往對敵的習慣,高高地抬起前蹄,向著趙如意的腦袋狠狠踏下。 「胭脂,停下來!」一個高大的身影箭一般躥過來,將手伸向胭脂的前蹄,「靠,讓你停不停,要老子再舉你一次?」 胭脂後退一步,避開了任平生的手。任平生皺著眉頭看了一眼,瞎了眼的才說這是驚馬,它明明清醒得很,哪裡驚了? 「別看著了,找兩個人抬他。」任平生指了指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趙如意。 在任平生身邊的幾個小太監,看著石子地上被趙如意的身體開拓出的血路,毛骨悚然。正當他們研究要從什麼地方下手,才能把這一團泥血混合的東西抬起來的時候,他竟然一聲不響地自己站了起來。他的衣服已經在沿途碎成粉末,半邊身子是紅的,半邊身子是白的。頭髮也不見了一邊,只剩下磨斷的發根參差地聳立著,就像壞了一半的布娃娃。 人們都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艱難地挪動腳步,來到胭脂身邊,看著他艱難地、幾乎是不可能地往馬背上爬。人人都相信,現在哪怕是最溫順的馬輕輕一動,他也承受不了,他必然會被再次拋下來,就像扔下一袋垃圾。 然而如此驕傲的胭脂這次卻沒有動,它靜靜地看著那個人靠近,靜靜地看著他顫顫巍巍地抬起那條完好的腿……不行,受傷的腿留在地上不能吃力。他又艱難地轉身,拖著血肉模糊的半個身子一寸寸挪動,直到轉到馬的另一側。看上去這短短的一段路已經耗去了他全部力氣,然而他卻還是吸著氣,將血糊糊的腿抬起來,努力地、堅定地、一點一點地舉到了馬背上。 似乎是對這個對手產生了敬意,胭脂竟然沒有動,任由他爬到背上。兩隻被韁繩勒得血跡斑斑的手抓住胭脂背上的長鬃,趙如意俯身趴在馬脖子上,狠狠地叫:「跑啊!你跑啊!」然後他像一頭野獸一般,用盡全身力氣,一口咬在胭脂的脖子上。似乎在發洩他多年來的憤懣,似乎在控訴命運的不公,也似乎在對這個世界宣誓,從此以後,不要惹一個叫趙如意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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