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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她微怔,緊緊抓在她手臂上的兩隻手頹然的鬆開,整個人,被她的話向後震退了三步。

  宿命無情。

  是他嗎?那個翩翩站立在滿天銀輝下,微笑著向她走來的如月華般高貴的男子,那個郎朗站在秋雪園中,瀟灑與她一通作詩出對,相識相知的如水般溫柔沉穩的男子,那個在大雪紛飛北風蕭蕭的臘月天中,為自己折一枝殷紅的梅,親自戴在發間的男子,那個滿身好聞的龍涎香的男子,那個護著自己不受人欺侮的男子,那個用足夠的包容讓自己恣意妄為的男子……無數個郎朗的影子不住的在她眼前盤旋,盤旋,她怎麼努力,那些淩亂而華麗的影像,卻怎麼都不肯停止下去。

  她想叫,想哭,想鬧,想撕心裂肺的哭喊,可是她只是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拳頭,淩然的站立在房間的中央,任那一絲一絲從遙遠縫隙裡擠進來的北風不住的耳旁低低的呼嘯,仿佛天地之間,一切的一切,都化為虛無。

  她不能夠明白太多太多的事,不能夠明白,為了爭奪那份看似華麗的江山,他已經足夠暴力到隨意清楚那些堵在他前進的道路上的障礙而毫不心軟了嗎?

  「小姐,你別嚇我,綠袖知道你難過,想哭就哭吧。」綠袖捉摸不透的望著秋水陰晴不定的臉,多少個月明之夜,她睜大了明亮的眼睛,悄悄掩在夜幕的暗影裡,目送了自己小姐如一只蝴蝶般從自己的宮殿內旋轉出去。兩個人朝夕相對了數十年,此刻,她卻不清楚眼前那個不怒不哭不鬧的小姐,究竟是傷心到了極致還是早已經,已經將心碎裂成再也無法拼湊起來的琉璃碎片。

  仿佛月兒升了又落,星星灑滿了天空後又悄然的隱去,時間安靜的流淌著,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空氣冰涼的讓人的嘴唇凍得發紫,仿佛連所有的語言都凍成了僵硬的冰柱,牢牢的紮根在每一個人的心裡。

  良久,陰鬱的突然讓人可怕的秋水才從自己的世界裡走出來,她朝著手足無措的綠袖淡然一笑,輕輕開啟朱唇:「綠袖,謝謝你今日為我所做的一切,既然你一開始就認定的主子就不是我,那麼從此以後,你我主僕情分緣盡,你不必再為我做任何事情。」

  「小姐……你不要綠袖了?」綠袖跳了起來,緊張的盯著秋水那張看不出喜怒哀樂的臉,惶恐無助的彷徨著。

  「為什麼……為什麼小姐連燕汐都可以原諒,唯獨卻不肯再要我……」她喃喃的傾吐,仿佛是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在暗暗控訴她的不公。

  「不是我不要你,而是你從來沒有屬於過我。」秋水仰著臉低低笑,那斷斷續續的笑裡,仿佛有滴不盡的絕望擴散開來,將兩個人籠罩在異常淒涼的氣氛中。好半響,她停住笑,側著臉避著燭光對她說:「你我都不過是這個世界上最渺小的一粒塵埃,小到一口氣吹過氣,都會被數不清的塵粒吹得再也見不了蹤影。不若魚兒離開了水,便再也呼吸不下去。」

  她的側臉被微弱燭光覆蓋在光影裡,泛著一層毛茸茸的白光。順著她的目光過處,蠟燭光芒籠罩的空氣裡,無數的塵埃不停在翩躚舞蹈著,張牙舞爪來回浮動。她眼尖,瞄準了一粒自己認定的塵埃,試著輕輕呵了一口氣過去,無數的塵埃受了氣流的衝擊,四處的潰散了開去,她睜大眼睛一動不動的看,卻再也找不到哪一顆是她認定的靈魂伴侶。她沮喪的低頭,第一次為自己多年來的異心感到心痛和後悔。

  秋水心中歎了口氣,左手偷偷籠到了袖子裡,不動聲色的沖綠袖的方向用勁彈了彈指甲。綠袖的身子好似被抽光了所有的力量,一下子軟了下來,她驚叫:「小姐……」那惶惶的聲音未落,眼睛已經不由自主的閉上,人如散架般倒在了地上。

  「對不起……」秋水邁著沉重的步子往她的身側走了兩步,蹲下身子,目光流連在她那青春俏麗的臉上久久不能移開。

  記憶中,那個喜歡穿著一身翠綠衫裙,最愛俏生生的喚她「小姐……」,悉心伺候自己的女孩子,果然如時光流逝,一去不復返了嗎?

  「因為疏,所以可以原諒。因為親,所以會痛,因為痛,所以心無法承受原諒。綠袖,原諒小姐也是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以後留在他的身邊,你好自為之!」她痛苦的閉上眼睛,對著地上昏迷不醒的綠袖仿佛喃喃的交代。

  不過是一個月的時光,她由後宮中最尊貴無比的女子淪落的被禁錮自由的階下囚,愛情,自由,親人,新人,身邊最親的人,一個一個的失去,心中最寶貴的陣地,一點一點讓背叛蠶食了去。

  她恍然間覺得自己,貧窮一如大街上衣衫襤褸四處乞討的乞丐,已經同樣的一無所有。外面的世界狂風大作,暴雨連連傾盆落下,風雨中,她獨自艱難的前行,可以相依相偎的,只剩下自己。

  天龍元年的這個寒冬,天氣超乎尋常的冷。許多年後她打開記憶的閘門,猶記得那是她這一生度過的,最漫長而又心痛的一個冬季。

  她冷冷的睜開眼睛,姿態優雅的站起,徑直走到綠袖剛才進來的那堵牆邊上,立在那裡,上下仔細的打量起拿督牆來。她蒼白的臉上泛起一道無法言說的光,仿佛一下子,從前那個聰明淡然的雲秋水,不為世俗之事羈絆住的雲秋水,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既然已經知道了誰是隱藏在幕後的那個人,她已經沒有再呆在這裡束手待斃的必要。楚渝哥哥還沒有回來,可是她已經一刻也待不住了。端王猝死的噩耗傳來,她幾乎崩潰。她要出去,必須要出去,雖然她知道,就算自己此刻出去了,端王也不能復活過來。可是現在唯一支撐下堅強的站立在那裡不倒下去的,就是去再見他一面的強烈信念。

  秋水瞪大了眼睛,不放過任何一處蛛絲馬跡。門與牆壁四周縫合的非常精妙,看不出任何縫隙,肉眼根本分不清哪裡是門,哪裡是牆壁。她細細的回憶,以她的功力,她十分肯定剛才綠袖進門時發出的聲音就在此刻,絕不會錯。

  她後退了兩步,想了想,走到桌子旁,伸手將桌上的燭臺拿在手中,複又走回到那堵牆前,從左到右,一面高高舉起燭臺照亮視線,一面用另一隻手一塊磚一塊磚的按過去。她按的仔細而小心,生怕錯過了任何一個可以讓自己出去的機會,很快,舉燭臺的手便酸了起來,經過了兩天兩夜的精力損耗,又一天沒有進食,她的體力已經接近極限。

  她放下舉著的手,將蠟燭從燭臺上小心翼翼的拔下來,將燭臺丟在腳下,只將蠟燭窩在手中,以減輕手中的重量。她咬了咬牙,繼續進行著這樣浩大的工程。蠟炬成灰,很快,不斷燃燒的蠟燭融化開來,油脂一滴一滴的順著蠟燭的身子滑落下來,掉在握著蠟燭的手指上。油脂滾燙,她的手指上傳過來一陣一陣灼熱的疼痛。

  天依舊寒冷,她的額頭卻因為鑽心的疼痛而滲出細密的汗珠來,她舉著蠟燭,眼睛絲毫不敢懈怠下來,一塊一塊仔仔細細的敲打著牆壁上的磚頭。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手中的蠟燭一點的一點的消失掉自己的生命,傷心的落下一滴滴滾燙的眼淚。

  人累極了,舉著蠟燭的手控制不住的微晃,一大滴一大滴的油脂前赴後繼的落下來,覆蓋在她的手背上,很快在空氣的催化下凝結成一大半的固體。她痛極,忍不住「啊」的一聲輕叫,身子控制不住的往一側牆上靠去,眼看就要撞到堅硬的牆壁上。她靈機而動,想也不想的伸出另一隻手,五指如鉤,用力支撐在牆壁上。

  「轟隆」一聲,身子靠著的那堵牆突然好似有了生命一般,以中間一列磚為軸線,兩側各自朝相反方向轉去,不一會兒便斜斜的打來了一道縫隙,容得一個人過去。

  秋水喜,只覺身上所有的力氣都已經被抽幹,再也熬不過去的倒了下去。

  時間仿佛停止,連空氣中微小的塵埃亦有了生命一樣靜靜的浮在空氣裡不動。密室外連著一條狹長而黑的甬道,她坐倒在地上,甬道如一直巨大的野獸的嘴,隱沒在看不到盡頭的黑暗中,靜如荒漠中迥然而立的一座孤墳,微微的讓人感到害怕。

  她低頭,眼前的視線突然一亮,接著眼前出現了一雙腳,一雙男子的腳。

  她愕然的將心揪起,抬眼而起,入目先是一雙做工細緻的厚底皂靴,接著是一件通體繡著九蟒的青石蟒袍,袍角下壓得江牙海水,浪濤翻滾,水浪之上立有各色山石寶物。再往上,入眼是一根手指般寬的墨色革帶,帶上正中間鑲了一塊碩大的光澤滋潤的羊脂白玉,繼續抬頭,視線正齊來人胸前,映入眼簾的恰好是一團熠熠生光的金彩雲龍。

  她終於看清楚來人的臉,索性賴在地上不肯起身,笑如春花的揶揄:「岐王爺,怎麼竟會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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