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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愛妃是要告訴朕,此事是朕的皇后下的毒手?」景禦正襟危坐在明堂正中地屏寶座內,身子紋絲不動,兩道炯炯的目光如利刃射下,不怒自威。

  「臣妾惶恐,臣妾不敢。只是……只是燕汐那賤婢未曾離去便被羈押,業已承認所做皆為皇后指使,非如此,臣妾不敢妄言,望皇上明查。」謹妃見他雖稱「愛妃」,口中卻無半分暖意,只覺冷到骨子裡,周身寒了一地,忙跪了下去。一殿妃嬪見事直轉急下,均斂聲屏氣,低下頭一言不發,只恐禍從口出,一不留神,觸怒龍顏。見謹妃下跪,眾人亦都慌忙下跪,一眾櫻唇微啟道:「皇上息怒。」

  景禦冷冷盯著下跪眾女,情知朝堂內廷,本為一體,今日之事雖在自己意料之內,但事情牽扯到秋水身上,實在自己掌控之外,一時之間難以決斷。他信秋水冰心玉潔,有心袒護,卻知眾目睽睽,實難搪塞。偏頭望望秋水,見她並未慍怒,自顧低頭捧著建窯內貢兔毫盞,把在手中細細玩耍,敞口深腹的兔毫盞胎厚色黑,釉中夾了細絲狀銀色水晶,每一旋轉,但覺眼前銀花閃爍不斷。景禦看得發呆,目光不覺暖了下來,好一會兒,這才劍眉微皺地轉過頭來,一面沉聲道:「都起來吧。」一面命人將燕汐帶上來。

  早有宦者拖了披頭散髮的燕汐上來,跪在地屏寶座前。景禦虎目籠了殺氣,沉著俊臉,冷冷地盯了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女子半晌,這才厲聲喝道:「你好大膽子,謀害龍裔,誣陷後妃,罪當處死,禍及九族。朕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說出究竟是何人指使,朕可以法外施恩,免你千刀萬寡,留你全屍。」

  「皇上……奴……奴婢……」燕汐不敢抬頭,身子不住地抖,口中勉強湊出的音節不住打顫。

  「大膽賤奴婢,你可要謹言慎語,三思後行。」謹妃立在景禦身側,一挑眉,朝燕汐冷冷喝去。

  「是。」燕汐如當頭棒喝,猛然抬頭,咬牙閉目道,「是奴婢親眼見到皇后娘娘在給容昭媛的紅棗蓮子羹中放了藏紅花。」

  「你……」景禦氣急,堂堂天子,竟一時語塞。

  「藤杖有時緣石瞪,風爐隨處置茶杯。盞是好盞,果然玲瓏剔透。」秋水輕輕地將手中茶盞放下,款款起身,淡然走到燕汐身側。

  眾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披著大氅的皇后身上。雪後白晝,天漸漸放晴,日邊華蓋散去,大殿右側的萬字錦底和合窗上部向外支起,陽光和著塵埃趁機跳了進來,秋水身側的案上一隅擺著一個雕成水波狀紫檀木座的水晶雙魚花插。陽光與水晶輝映,光全部打在秋水的臉上,一張臉刹那間色澤琉璃了起來。

  「都青了,打疼了吧。」

  她旁若無人地蹲下去,心疼地撥開燕汐額間淩亂糾纏的長髮。髮絲掩蓋下的眼睛,淡淡籠著一層灰色的陰霾,牙齒微微顫動著,不時發出幾道短短的細碎聲,臉上的神情戒備而惶恐,一如孤零零獨自飛在蒼茫天際的驚弓之鳥。

  「娘娘……」灰色的眼睛聞言刹那間一楞,似是不信地撲閃著亮了又滅,燕汐怔怔地跪在冰涼的地面上,一動不動,面部的肌肉哆嗦了兩下,一瞬間又晦澀地僵硬了起來。

  「雲兒你……」景禦也一欏,星眸詫異一閃,光芒劃過墨綠龍禮袍上明黃織金的五爪飛龍,瞬間的光彩斑斕和著急促的呼吸不斷起伏,心頭百轉,卻也無法猜透眼前人此刻寵辱不驚的萬種心思。

  她轉頭,脆弱地朝他笑笑,視線緩緩地旋轉到每一張妝容精緻卻又錯愕萬般的臉上。四周極靜,耳畔充斥著窗外風卷過樹葉的沙沙聲,積攢了一夜的雪毫不憐惜地簌簌落地,刹那污穢。桂花頭油馥鬱的香和著鬢角那一枝寒梅的芳華,四周一陣隱隱約約地暗香浮動,眾人的呼吸一陣沒來由的緊。

  「一指彈風花落去,浮生若夢了無痕。都說草木無情人有情,我待你十分真凡,原本想換你真心十分。可惜緣來緣去終成空,你我走到這一步,依舊緣淺緣薄。」她抬頭,目光迷離地落在她有些惶恐的眼睛上,涼薄地笑笑。

  燕汐跪在地上的身子微抖,她忍不住伸手,細長的手指輕輕摩挲在她微有動容的臉蛋上,抬頭望,憶往事,傷流景,後宮潮,如雲湧,她以為自己絕然獨立,終究是特別的。佛云: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佛不知後宮水深,大浪滔天,一樣會禍起蕭牆,將人無情吞沒。

  「娘娘……別說了……奴婢謝您當日活命之恩……可是奴婢卑賤,命如草芥……奴婢也不想……」

  「噓——」秋水憐惜地搖搖頭,有些明瞭地凝望著淚流滿面的燕汐,伸出手指,輕輕點在她欲言又止的唇上,輕輕地道:「傻丫頭,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你不必解釋,無須傷心,一切不過是我的命。」

  「娘娘……為什麼……為什麼您不怪我……我……」燕汐原本蜷縮地跪著,突然間激動了起來,斷斷續續地想說些什麼。

  「大膽奴婢,事關重大,說話可要三思而後行。」謹妃一雙眼睛此刻動也不動,密切關注著兩人的一舉一動,見燕汐情緒突然激動,突然厲聲將她喝問。

  「娘娘……」燕汐仿佛被人給了當頭一棒,瞬間澄澈的眼睛頓時又灰暗了起來,洩氣地跪坐到地上,喃喃自語。

  謹妃見狀,這才不動聲色地轉身,狀若為難地對景禦道:「皇上,臣妾也知皇后德行高潔,志向清遠,萬不會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來。只是如今人證物證都在,又是這麼多雙眼睛看著瞧著,難免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陛下如不秉公處理,姐妹們心中難免替容妹妹寒心,若是傳到大臣們耳朵裡,只怕……」

  「怎麼?騰要怎麼做,還要先聽你的不成?」景禦仰著頭不去看她,鼻子裡重重哼了一聲,寒著臉冷冷地笑。

  謹妃埋著頭迎著他的方向。目光微翻,小心向前窺視著,皇帝的臉陡然陰沉下來,臉上的皮似有似無地扯了開去,肉卻不見一點兒牽動,哪裡有半分笑的暖意,只覺寒氣不住地撲面而來。她刹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忙小心翼翼地陪笑:「臣妾不敢,臣妾只是一心想替陛下分憂……」

  「夠了。」景禦低低吼了一聲,有些不耐煩地擺擺手,打斷她的辯解,環視了殿內一周後,勉強克制住怒火,道,「你們都到外面去等著,朕有話要親自問問皇后和這個宮女。」

  眾人都是極會察言觀色的主,面面相覷之下,心裡雖然極度不願,卻沒有一個敢在此時站出,傻傻撞到景禦的槍口上,終於還是埋著頭齊齊地應了一聲,魚貫退出大殿。

  大殿頃刻空蕩下來,只有燕汐直直跪在地屏寶座前,仿如泥塑。秋水安靜佇立在萬字錦底和合窗前,負著手凝神遠視。景禦呆呆看著她纖細的背影。千言萬語湧到喉間,一時竟不知從何開口。

  「為什麼不辯解?」他長長歎了口氣,心底一陣無奈壓著另一陣無奈,「一字不辯解,到底為什麼?你讓朕如何審,如何判?」

  「皇上心中不是一早就有答案了嗎?」秋水邊說邊轉身,神情是安靜而淒涼的,眉梢眼角卻仿佛一瞬間蒼老了許多,「秒水不過順水推舟,賣個人情,皆大歡喜。」

  她藏在心底千壓萬碾的一句話,終於忍不住吃力地破繭而出,這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用盡全身的力氣,重重推開了身旁的窗戶。風獵獵而過,房間裡生著的爐火呼啦壓低了一片。風裹著狐毛鑲邊的水袖,梅花壓線的衣角,以及千縷萬絲的青絲,不住地舞。

  「你胡說什麼?」她的話仿佛直指人心底,景禦被震得身子微微地晃,刹那間頭重腳輕。

  「秋水胡說了嗎?我卻怎麼都覺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清醒過?」她仰頭,不肯去看他滿是惶惶的臉,「皇上根本知道是誰下的落胎藥,卻避著不去查,那些盤根錯節的關係,皇上暫時不想連根拔去,我明白。皇上要的是好風憑藉力,送你上青雲,秋水一力擔下來,送皇上一個扳倒雲家的莫大的好機會,皇上心裡一定不想錯過。」

  「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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