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謠(32)_伊錦

三二

　　「臣妾告退。」眾人見皇后神情倦怠殆，怕皇上怪罪，也不敢多留，只得訕訕地離座行禮告退。一殿衣香鬢影，環佩丁冬叮咚，不多時，便都一陣風似的散了去。

　　秋水望瞭望魚貫而出的幾抹絕色背影，眨了眨笑意融融的眼，纖指微微一勾，紅藕機靈地低過頭湊上來。紗幔後，秋水蠕動嚅動了幾下嘴巴，微斜地靠在紅藕身側耳語了幾句。紅藕一臉暖笑，了然地點了點頭，也不應聲，直接立起身快步下了臺階，躡手躡腳地跟上落在最後的一個淺綠宮裝的窈窕妃子，巧笑倩兮地道：「惠婕妤留步，娘娘請您入內小坐。」

　　「娘娘喚我？」正待跨過門檻轉彎的惠婕妤微微一愣，腳步一緩，前面的妃嬪早已拐過柱子，消失了蹤影。

　　惠婕妤笑意盈盈地踩了蓮步轉身，早已斂過唇邊微漾的詫異，氣定神閑地抬起頭，纖細的脖子頓時彎成好看的弧度，溫柔地朝紅後藕笑道：「如此，麻煩這位姑姑前面帶路了。」

　　「娘娘客氣。」紅藕也不懼，不亢不卑地行了禮，恭敬地退在一旁引了路進來。

　　大殿裡眾人如作鳥獸散，片刻之間擁著秋水走了個光。殿梁高數丈.，下方上圓的藻井富麗堂皇，高高搭制在格調華貴的殿頂上，金燦燦暈開了一大片，偌大的殿堂裡瞬間空空蕩蕩。

　　「皇后娘娘呢？」惠婕妤鳳目微挑，環視四周，不動聲色地問。

　　紅藕仿佛成竹了然在胸，嘴角輕輕旋轉嫣然一笑，躬身道：「皇后娘娘在後花園等候，請婕妤娘娘入內一敘。」

　　惠婕妤「哦」了一聲，美目一轉，突然露齒而笑，纖手細細一挑珠簾，自己大步走了進去，慌得身後的侍女忙上前幾步扶住珠簾，傾身跟在後面鑽了進來。

　　西風本蕭瑟，簌簌卷過一地的秋，園子裡隨風翻起一層彩色的海浪，風偶爾停住，人又仿佛踩在了一塊色彩斑斕的錦緞上。惠婕妤第一次踏進園子，看這園子裡觸目繁花似錦，點點秋紅嫣然，也不由暗暗吃驚。用眼細細一瞅，一大半的花草是自己叫不上名來的，便是叫得上名來的幾種，亦是民間竹籬茅舍人家常見的，反是各宮主人最愛種植，悉心呵護的幾種名貴花草此處不見一株。她再聰明，也猜不到秋水素來不喜這些「溫室之花」，早命人將原本所植的嬌貴花草皆除了去，從民間新搬移了生命力旺盛的各色野花過來，任其恣意而生，反在此萬物即將凋零的季節裡催生了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致。

　　惠婕妤腳下生風，眼睛不住向四周望去。只見園子西北角，一大片太湖石堆疊出高高的假山，水聲潺潺，清泉汩汩從石縫中而傾瀉下來，擊在青石板上，碎屑如珠似玉。抬頭望，峰迴路轉間，有小亭四角飛翹，臨于石上，上垂一聯，曰：有亭翼然，占綠水十分之一；何時困了，與明月對飲而三。中有一人，低髻纏頭，烏髮迎風而飛，手中盈盈握了一把細巧精緻的紫砂茶壺，正用鳳凰三點頭的姿勢沖著清茶，正是秋水。

　　亭子雖小，位置卻是奇佳，秋水早望見循路而來的幾人，手中不停，口中高聲道：「香茶一壺，靜候佳人。婕妤娘娘既然來了，何不上來小坐？」

　　「你們在此等我。」惠婕妤手中香帕一甩，示意侍從原地等候，自己提了留仙裙，慢慢拾級而上，不一會兒，便到亭內。這才整了整衣杉，屈膝請安，站定後方淺淺一笑道：「娘娘好雅興。」

　　「茶可清心，又能怡情。惠婕妤聰慧清朗，怎會不明白此中深意呢？」秋水也一笑，放下手中握著的茶壺，招手示意她坐到石桌對面，茶水含波一晃，桌上點綴了六角梅花的紫砂茶杯早已被她輕輕往前一送。

　　「果然好茶。」惠婕妤抬手取過茶杯，小心翼翼放在鼻下一聞，深深吸了口茶香，這才送到嘴角，細細抿著，「娘娘似乎話裡有話，不妨直說。」

　　秋水端坐，目光落在桌上的紫砂茶壺上，那一枝梅花彎曲有致，疏朗蒼勁，仿佛活了過來，她抬頭，瞟了對面明慧的女子一眼：「你我都是明白人，我也不和你兜圈子。我那幅《百壽字》是被你買了去吧？」

　　第十章若似月輪終皎潔

　　惠婕妤一愣，轉而莞然，一手輕執了羅袖，玉色蘭花指微翹，優雅地將手中的茶杯放下，琥珀色眼珠垂眸一轉，堪堪在水中映印出兩粒明珠，笑如春風拂面：「娘娘七拐八彎，心有千結，到底想說什麼，臣妾愚鈍，皇后這啞謎難猜。」

　　秋水神色自若地玩弄著面前的杯子，也抿著嘴溫和地笑，旁敲側擊地道：「婕妤聰明人，自然是心比比干多一竅，生得玲瓏心兒，與你說話原本不必費那番力氣。我不過是想約婕妤出來，找個順風順水的地方，知會下婕妤你，今後不用費盡勁心思想封我的口。漣漪湖你推我落水之事，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哈哈。」惠婕妤突然大笑幾聲，如銀鈴灑撒落一片，口含譏笑道，「皇后娘娘是在說笑話？可臣妾並不覺得這個笑話有多好聽。皇后娘娘憑什麼就這樣斷定這是臣妾做的，小心臣妾在陛下面前告娘娘一個誹謗後宮，是非不分之罪。」

　　秋水不動聲色地坐著，目光落在不遠處一株開得正盛的九子蘭上，一大簇金黃的花朵攢在一起，挨挨擠擠鋪開來，分外燦爛。秋水盯著那花狀若無意地道：「婕妤身上的香好特別。我細細聞，竟是大理特有的幽蘭露——聞說婕妤之父正率軍駐紮於此。如此特別的熏香，月黑風高，婕妤真不該將它抹在身上，難免引人注意。」

　　「哦？」惠婕妤一怔，眼光若有若無地往自己掖腋下飄過來去，半晌，眯著眼淡淡道，「確實是我疏忽了。明人不做暗事，皇后想怎麼樣，儘管放馬過來，只是我未必會怕了你。」

　　「婕妤說笑了，你家父親兵權在握，而你聖寵正隆，我兄長剛辭官掛印而去，家父雖位高權重，可皇上對他的態度，相信不用我對婕妤重複。我不過只想做個掛名皇后，帝王寵愛，於與我不屑，後宮一切，與我無關。只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婕妤若有下次，我雖柔弱，亦休怪我翻臉無情。」秋水也不懼，老僧入定地穩坐著，平靜地注視著面前的盛裝女子，一字一頓將口中的話語流珠般傾瀉而出。

　　「精彩！」惠婕妤換了個坐姿，仰著臉，笑意盈盈地鼓起了掌，口中嘖嘖稱讚道，「看來我原是小看了皇后娘娘。可如今卻越發看不透皇后娘娘。不過，娘娘既然如此慷慨，臣妾自然也不吝嗇，自將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天已遲暮，臣妾還是先告退的好。」

　　「只要不做對手便好，難道不是嗎？」秋水閒散坐著，安然受了她一禮，轉頭正經道，「不過提醒一句，太后已經不在了。那幅字，還是想個辦法讓它消失吧。」

　　「多謝皇后費心了。」惠婕妤深深地望了秋水一眼，琥珀色的眼珠沉靜得猶如一汪碧泉，讓人不自覺地跌進去，不能自拔。

　　秋水含笑送別，直到那道華麗的身影漸漸消失成天際的黑點，這才收了笑，挑了挑彎得好看的眉毛，似笑非笑地沖假山後面喊道：「出來吧，人都走遠了，還躲著做什麼！」

　　「呵呵！」假山另一側撒灑落一陣爽朗的笑聲，關楚渝一個利落的鷂子翻身，矯健的身影從假山之後如風掠出，口中略帶寵溺地道：「雲兒聞香識美人，只是我唯有一身的汗臭，竟也被你的狗鼻子認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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