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之繾綣(30)_苗細紗

三〇

　　（二）

　　尉繚始終面帶笑容，狹長的眼睛笑得彎彎眯起，他年紀尚輕，走路的時候卻喜歡將長長的手臂背在後面，腳步穩實，夷簡袖口裡放著韓非的竹簡捆書，跟在他身後，覺得親切亦有好感，一路到氣勢恢宏的咸陽宮外圍，方圓一裡之外，肅然的冷冽頓時籠蓋住四周暮靄的天氣。

　　懷揣一絲忐忑，一絲惶恐，夷簡靜靜地走在寬闊厚重的青石道上，由遠及近，侍衛們漸漸多了起來，全部神情嚴肅，有巡邏的隊伍經過他們身邊，也並未特意看她一眼，果然如他所說，只要跟在他身後，從宮門口走進咸陽宮內，便不會有人阻擾，即使是前面的尉繚，那些層層守衛的侍卒們，也不多問一句。

　　穿越陰涼的長巷，兩邊是看似高聳雲天的青色宮牆，一道道橢圓水泥石柱，靜寂地潛伏在宮牆兩邊。石柱之後，是手舉長劍的鐵盔侍衛，仿若煞氣凜然的石像，叫人看著心驚膽顫。

　　不過，此刻她竟能走過這樣一條漫長的宮內寬道，如此輕易地就進入令天下人畏懼的大秦咸陽宮內，如果不是因為政認識掌管宮殿門戶的尉繚，她也不可能真有一天就這樣進入這裡吧，想想，讓人聞風喪膽的秦王，或許與她僅僅數幾十個宮殿之隔。

　　仔細想來，偌大的咸陽宮，守衛也並非傳說中的森嚴，否則，僅一個郎中令也能將她如此輕易地就帶進宮來。

　　走過長巷，也不知道究竟穿過了多少道宮牆，進入座座不同的宮門，又走了許久，一路的宮女閹人，對他們好像視而不見。尉繚將她帶進一間內殿，殿外有幾名婢女候著，殿內則是異乎尋常的寬敞，彎彎曲曲的走道有好幾間，每兩間分隔處，都有從牆頂一垂而落的紗簾。

　　殿內的擺設算不得奢華，尉繚帶她到最內面地寢宮，夷簡還有些惶惑，忍不住問：「這裡，是誰住的地方？我就這麼隨意進來，沒人盤問嗎？」

　　「呵呵呵……你不用擔心，在秦王宮內生存，人人謹慎小心，其中一條，便是見著陌生的，不多看，不多問，不多說，各做各的事，如今偌大的後宮，太后不在，無人做主，這裡平日也無人過來。」

　　「哦！」夷簡點頭，「剛才都忘了問你，這次進宮，我其實是想找人，你有沒有聽說過從韓國進獻來的美人？是我二姐！」

　　「後宮等待伺候王的美人，百百千千。」他笑。

　　「那她們都在什麼地方？」

　　「通常各國進獻的美人，住東面最深僻的朝邕宮。」

　　「我，」猶豫片刻，夷簡又問，「能走出這裡嗎？去你說的朝邕宮，我想打聽我二姐的下落，她是隨韓國進獻的貢品一道被送進咸陽宮的。」

　　「你可以換上閹人的宮服。」

　　他說的是閹人宮服，夷簡看他彎彎的笑眼，從他的表情裡夷簡不確定，他是否知道她的女兒之身，不過他不說，她便也就不多提，只微一點頭。也好，換上宮服或許能讓自己在宮裡的走動方便許多。

　　「這裡除了宮女和閹官，我不可久留，也不能再來。」離開前，他不忘補充。

　　（三）

　　待尉繚弄來閹人的宮服，待他離開，待她逕自換上，夷簡始終都覺得恍惚，有些不敢置信，只不過半天功夫，她竟真的置身于咸陽宮內了。這叫她還有些後怕，不知道自己將遇到的會是怎樣的危險。

　　坐在寢殿最深處的床榻上，夷簡開始小心翼翼地等著天黑。

　　寢宮前殿，嬴政坐在案桌後，低頭翻閱手裡的折章，尉繚緩步來到殿外，門邊伺候的趙高急忙細聲細氣地來到嬴政身邊，低語通報道：「大王，繚都尉大人覲見。」

　　嬴政抬頭，尉繚進殿，說：「王，已經安置妥當，在雎雍宮。」

　　嬴政點頭，目光越過他看向殿外遠處，雎雍宮，曾經是他與母親從趙國初回咸陽的寢宮，自從母親被晉封為太后遷出後，那裡便成了一座空蕩蕩的寢宮，雎雍宮……其實何止是雎雍宮，偌大的寢宮王殿，父親薨了，母親搬離了，成蛟被他封為長安君，亦帶著他的母妃，遷移至他的封地……太多太多往日的繁華，都空了……

　　沉默許久，嬴政突然輕問：「成蛟一直在雍地？」

　　「是！」尉繚回答。

　　嬴政再次翻開手裡的綢質折章，習慣性地皺眉，因為手裡的折章正是來自于成蛟，他請求王兄賜婚。賜婚……思考片刻，嬴政再次抬頭，雙眼銳利地半眯起，道：「傳令，命長安君進宮。」

　　終於熬到了晚上！

　　夷簡身著深藍色閹人宮服，頭戴宮帽，悄然走出寢宮，門外依舊有宮女們走動守衛，看見夷簡，也只以為是新來的閹人，偶爾會有遇見的婢女們對她友好一笑，夷簡也斷然不敢輕易答話，生怕惹出不必要的事端。

　　趁著夜色，夷簡沿著宮牆一路向西匆匆而走，走了許久，突然從身後的方向，傳出一道清晰的尖聲，「喂，你，站住。」

　　夷簡一驚，止步，身後那人的腳步聲也跟著過來，是一個中年的閹官，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夷簡一圈，問：「大晚上的，你匆匆忙忙是要去哪個宮？」

　　「朝邕宮。」

　　「朝邕宮？怎麼往這兒來了，你看起來臉生得很，新來的？」

　　「嗯，是郎中令尉繚大人舉薦進宮裡做事。」

　　「哦！」他點頭，「既然是郎中令大人舉薦的，就該知道規矩，不該走的路不要亂走，否則，走錯了路腦袋說不準都不知道怎麼搬了家，朝邕宮在東面那扇宮門，右拐。」

　　虛驚一場，夷簡道謝過後，折回東門，右拐，只是越往前面走，前面就越是偏僻、清冷，原本懸掛在宮牆頂上的燈籠，也逐漸變得稀疏，走著走著，夷簡不禁想起小時候聽過的故事，關於王宮，關於高不見頂的城牆，那裡都是經歷數百年的滄桑死去的魂靈，它們捨不得離去，攀附在牆簷之下，成為怨鬼，靜靜蟄伏。

　　（四）

　　心裡害怕了，真的害怕了。

　　瞪著牆上的樹影婆娑，瞪著越來越幽暗的通道，夷簡的步子不由得加快，而越是加快，她的耳朵裡就越是聽見令人驚駭的啪嗒啪嗒聲。

　　正嚇得滿頭大汗時，前面的某處忽然出現一抹異樣的亮光，在道路上慢慢移動，猜想著一定是守夜的宮女，夷簡慌忙沖跑過去，因為她響亮的腳步聲，那頭亮光的源頭倏地一止，夷簡怕她走開，連忙出聲叫道：「有人吧？」

　　「呃，有人……」那頭立即回答，是個年邁的女人的聲音。

　　直到靠過去，才看清，她的確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身穿粗舊的宮服，手裡提著燈籠，看見夷簡，她驚訝地睜著昏花的老眼，問：「已經夜裡了，你怎麼一個人走在冷宮牆外？」

　　「我想進朝邕宮。」夷簡鎮定下來，回答。

　　「唉，朝邕宮，進不去，進不去，」她擺手，「鎖上的。」

　　「鎖上？」夷簡驚訝，「為什麼要鎖上？不是說，秦國所有的後宮美人們，都住在朝邕宮嗎？」

　　「是啊，先朝的遺宮，本朝各國進獻的美人，全都鎖在朝邕宮，等待王的寵倖，等待王的寵倖……」她緩緩搖頭，「很多人，一等，就是一輩子，一輩子啊，白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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