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之繾綣(16)_苗細紗

一六

　　（四）

　　驪山，位於咸陽東面。

　　盛夏，驪山山勢逶迤，樹木蔥蘢，夾於渭河與潏水之間，山上松柏青，遠看宛如一匹蒼黛色駿馬。每到夕陽西下，驪山映在金色的晚霞之中，絢麗得不似人間，那景象令人歎為觀止，正所謂——

　　彩霞爭翠，綠樹成行。香風旦起，夕陽晚張。

　　到驪山不久，夷簡和父親便馬不停蹄地忙碌起來。白天，兩個人就各自背了工具在山上考察地勢、土質的硬度。要建造大型水利灌溉系統，首先要選擇一條最為合理、便捷的渠道，這項巨大的工程，恐怕要走遍整個秦國，要耗費數十年時間。而父親的打算，是要說服強大的秦國同意開展這龐大的工程，那麼就得先想辦法在驪山梯田中開鑿一條小型灌溉渠，讓秦王見識水渠灌溉的優勢，從而信任他的匠人技術。

　　到了晚上，兩個人就暫時宿在石覺寺。

　　山中有清泉！

　　這是夷簡偶然間發現的，清泉離石覺寺有些距離，介於山頂和半山腰之間，有一片高聳蔥郁的大樹，樹下是高高矮矮、參差不齊的灰褐色石頭。繞過重重疊疊的石峰屏障，穿進參天的闊葉樹林，裡面就是一池天然神奇的碧波綠湖。

　　湖水很乾淨，清澈見底，上面半空中似是長年籠罩著的一層嫋嫋霧氣，散之不去。

　　這麼美的綠浪碧野，這麼渾然天成的清湖，每到夜深人靜，夷簡就忍不住跋涉幾裡過來享受，獨自待到許久，看煙霧浩渺的湖面，看天空繁星蒼穹，心境也就跟著豁然。這一夜亦是如此，躺在涼涼的大石上，她不禁感慨起人生。

　　人，與高空的玄月相比，與一望無際的星空相比，或者只與眼前這座盎然的山脈相比，都實在太過渺小，渺小得一如沙塵，風一吹，就被吹散，吹到不知道世界的哪一個角落裡去。

　　唉！

　　歎了口氣，夷簡從大石上起身，不再做那些無謂的感慨，走到碧綠湖邊，夷簡脫了鞋子，將雙腳舒愜地泡進水裡，這幾天山爬得多了，腳上也磨出了泡，要是有個下人在身邊，也好替她捏捏腳。說到捏腳，夷簡又想起了燕那人，說實話，如果他不是個男人，她這次一定也會帶他到秦國來。

　　「嘶——嘶——」

　　正胡思亂想間，不遠處的樹叢裡忽然傳出一陣奇怪的聲音，一開始夷簡以為是風聲，待仔細傾聽時，又感覺像是馬啼，這麼晚了，怎麼會有馬啼聲？夷簡趕緊從湖邊上站起，赤著雙腳向樹叢裡走去。

　　「嘶——」

　　又是幾聲，尋著聲音找去，呃，果然，就在樹叢深處，銀色月光之下，山崖邊上，一匹黑色的高大棕髭駿馬，昂首挺胸地迎風站立，此刻正圓睜著黑眼，一眨不眨地瞪著鄭夷簡。

　　夷簡驚訝，正要過去，不想就在這時，身後驀地出現一道黑影，她頓時感覺到背後突如其來的壓迫力，還未來得及轉身，一隻大手赫然已經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頸，夷簡的臉色頓時變成暗沉的絳紫色，趁著還有一絲喘息，夷簡連忙拼命擺動雙手，口裡艱難地叫道：「別……別……別……咳……」

　　夷簡痛苦地叫著，死命地掙扎。

　　片刻，就在她以為自己今夜恐怕就要這麼莫名其妙地被人害死時，不知何故，掐在她脖頸的那只大手突然一松，瞬時，恢復了順暢的呼吸，夷簡下意識地彎腰、喘氣、咳嗽，少頃，她神情戒備地轉過身，抬起頭。

　　四目乍然對視，那是一雙冰灰色的，卻又異樣熟悉的……雙眸！盯著眼前這位剛才差點要了她性命的高大身影，夷簡震住，而那雙冰灰色的眼眸，在觸及夷簡臉頰的一刹那，竟也是微微一動……

　　記憶，飛速在腦海裡搜尋，薄且透明的嘴唇，密而長的劍眉，瘦削而堅挺的下巴，尤其是下巴上方那唯一柔和的淺窩……只是更加成熟的氣質，更加高大挺拔的身材……絲帛質的畫卷……三年前，在趙國……

　　那位雨中的年少男子，與眼前的黑影緊密地重疊、重疊……他俊美的樣貌，令人記憶深刻！

　　「啊！」想到這兒，夷簡突然驚叫一聲，「是你！」

　　沒有理會她，對面的男人沉默不語，卻突然向樹林的中湖邊走去，夷簡連忙跟上，暫且忘了計較他剛才駭人的行徑。想到竟在這麼遙遠陌生的秦國遇見自己曾經見過的人，她就忍不住激動，在他身後說道：「是我啊，是我啊，在趙國，驛站，下雨的時候，你就坐在牆角裡，然後我給了你乾糧的，還有碎銀……想不到你也來秦國了。」

　　說到這裡，他驀然轉身，夷簡又趕緊伸手拎著自己的左耳揚了揚，說：「血玉石啊，血玉石，是你給我的呀！」

　　也因為這顆血玉石吧，夷簡對他的記憶才始終沒有消失。

　　夷簡心想，提醒到這兒他總該是想起了，誰知互相凝視了許久，他卻忽然舉起手中的一柄長劍，遞到夷簡面前，沉沉地開口，「給你個機會，殺了我！」

　　「啊？」夷簡不解。

　　「殺了我！」他重複，聲音在寂涼的深夜裡，聽起來很是蕭瑟。

　　「你……思覺失調？」夷簡皺眉，想起他剛才忽然莫名其妙地掐住她脖子，這會兒竟又叫她拿劍殺了他，簡直……很不正常！

　　「不殺？」他挑眉。

　　「好端端的，幹嗎要殺你？」夷簡鬱悶。

　　「好，不殺，好！」他冷笑起來，夷簡正要說話，他突然一把將手裡的長劍扔進湖裡，狠狠地扔進湖裡，隨即大喝一聲：「那麼，你永遠都別想殺我，我只要活著一天……天下人都休想殺我！」

　　最後一句，他仰天長嘯。

　　（五）

　　被他的戾勢駭到，夷簡盯著他，更不敢置信的是仿佛那雙長長的眼睛裡漾起了點點濕潤的水意，夷簡悶哼，「你……是不是哭了？」

　　他沒有回答，而是站在湖邊凝視遠方，靜寂裡，只有黑色的薄衣在輕輕飛揚。

　　沉默半晌——

　　忽然，撲通一聲，夷簡定睛看時，他已然飛身躍入湖心中央，宛若一塊沉重的大石落了進去，許久都沒有浮出水面……

　　月光下，湖底中央毫無動靜，唯有水面上一圈又一圈蕩漾開的漣漪。開始，夷簡只是驚訝、錯愕、納悶……過了很久之後，她終於開始擔心、害怕，大半夜的，若真出了人命，會讓她感到恐懼和不安的！

　　夷簡不再猶豫，慌忙跟著跳進湖裡，湖面即刻濺起一汩水花。還好湖水不冷，她快速劃到中央，透明的銀色月光照在湖裡，清晰地看得見他黑色的、浸透在水裡的濕衣。夷簡一把拽過他的身體，繞到他的胸前，用盡力氣將他拖出水面，誰知快要到湖邊大石的時候，他始終緊閉的雙眼倏地睜開，於是，四目赫然對視，他薄薄的唇角，令人詭異地，突然勾起一道難得的弧線。

　　下一刻，他翻身為主，連連將夷簡逼向身後，直到她的身體終於抵上背後一塊光滑的方石。低頭，俯視她一臉細小的水珠，浮現在他眼前的，卻是磅礴的大雨，雨中，她的身材還很嬌小，一身青色薄襖，手撐竹傘，沿著牆簷小心翼翼地走著……

　　「你多大？」他突然問。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