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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沈青薔低垂著眼,緩緩說著,往日的時光仿佛順著她口中的言語,自二人身邊再一次淌過。她遇見她的時候,曾經以為遇見了神仙,曾經以為她是她生命的救星,可是……可是……她只不過是選上了自己作為犧牲,去平息深宮裡那些屈死的魂靈們龐大的憤怒罷了。

  她只是一顆註定的「棄子」罷了;也許連淑妃娘娘都從未想到過,自己竟然活下來了。

  ——半個時辰之前,沈青薔在假山的後面,將那珠簪的頂端緩緩旋開,但見裡面果然是半管褐黃色的粉末,倒出一點輕輕一舔,便覺苦得幾乎連舌頭都要麻痹了。她記得這苦味,一輩子都忘不了。第一次嘗到這味道的那天晚上,她便高燒不退,幾乎斃命;後來的幾天,因為實在難以下嚥,便只是在宮女們面前做做樣子,大半都折在榻旁的漱盂裡了……陰差陽錯,自己竟然這樣活了下來。

  ……沈淑妃猙獰的表情忽然消失不見,忽而笑了:

  「傻丫頭,這還用問嗎?你在這宮裡這麼久了?難道什麼都沒有學到?本不就不該相信任何一個人所說的任何一句話,因為在這深宮之中,你不說謊、不欺騙別人,根本就活不下去!在這裡,再純潔美好的女孩兒,為了活著,都會化身厲鬼,去吞吃別人的血肉——你連這個都不明白?」

  青薔靜靜聽她說完,微微搖了搖頭,道:

  「小時候我常常偷看書房的書,有一本書上說:『天下熙熙,皆因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當時我不明白,現下我卻懂了——人都為『利』而生,但每個人心中的『利』各不相同:我所希望的,只是在澄澈的天空下寂靜地生活;你們爭的東西我沒有興趣,你們渴望的『愛』我根本就不明白——我和你們不一樣……即使我必然身化厲鬼,我也要留著這顆心;即使我此生註定無法走出這四方的世界,我也要守著這顆能夠坦然仰望天空的心……」

  「——姑母,我會努力活著,不為沈家,更不為什麼所謂的『愛情』;我會活下去,尋找我的道路——活給你們看!」

  第三十七章 蓮心

  沈蓮心步入殿內,眼前人影幢幢。宮女太監們見她來了,遠遠躲避。她忽然有些失神,忽然覺得,自己腳下的這條路,宛然便是自己的一生:

  ——她走過無憂無慮的童年,春風爛漫,奶媽在院子裡高聲喚:「小姐——小姐——別躲了,老爺叫您呢……」而自己隱身於花樹叢中咯咯嬌笑,撒下一地的銀色鈴鐺。

  ——她走過喜憂參半的少女時光,夏日的蟬鳴聲裡,倚欄而望,手畔的《詩經》被一陣風吹得飛快翻動,停在了那一頁,上面寫著:「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她走過秋風肅殺的十九歲,潔白無瑕的手上染滿了鮮紅。這滿宮死去的女人漂泊的幽魂,全都徘徊于宮牆之內。她能看見她們,一直都看見她們——甚至當她躺在龍床上,從靖裕帝的肩頭望上去的時候,在那明黃的帳內也依然亮著她們流血的眼睛。

  ——然後……寒冬降臨,純淨的雪花覆蓋無垠的大地,把一切悲歡喜樂、一切恩怨輕仇,用雪的殮衣,通通埋葬掉吧!

  沈蓮心走到靖裕帝面前,不拜、不叩,一動不動,臉上帶著恍惚笑意。

  「給淑妃解縛……都下去吧。」靖裕帝吩咐。

  寬闊到陰森森的大殿,在夜裡,無論是你點燃多少燈燭,也照不亮所有角落的大殿裡,終於只剩下他們兩人。

  「不是我做的。」沈蓮心忽然說。

  靖裕帝望著她,毫不動容。

  「你的兒子不是我下的毒,不是我!」她喊道,回音在空曠的屋宇間徘徊,落地四散。

  靖裕帝忽然一笑,說:「朕知道。不過……總要找一個罪魁禍首的,不是嗎?沈婕妤懷著朕的孩子,你覺得朕會叫她死嗎?何況你也並不冤枉,十三年來,死在你手中的人,還少嗎?」

  沈蓮心倒抽口冷氣,似不可置信般望著眼前的夫、眼前的君,她忽然想起楊惠妃說的那句話:「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尋思,皇上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似乎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似乎任憑朝堂上明爭暗鬥、雲翻雨覆,任憑後宮內鉤心鬥角、陰雲暗湧……

  她忽然又想到楊惠妃說:「……但那些首輔大臣,個個是什麼下場?而我們鬥了這麼多年,又得到了什麼?」

  靖裕帝突然開口,那樣雲淡風情、再閒適不過的語氣:「你們沈家……三代外戚,在朝廷內外盤根錯節,權勢熏天,也有數十年。這樣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不是嗎?」

  沈蓮心猛然抬起眼,似乎不可置信地直視著靖裕帝的面孔。那男人在笑!他赫然在笑!那笑容仿佛在說:「你們都是朕手心中的螻蟻玩物,你們還不知道嗎?」

  「不必如此驚訝,淑妃——你們的小把戲,朕都可以當做沒有看到;你們背地裡把朕當成傻子、當成傀儡,朕也可以不在意。但這天下只能是朕一個人的,誰想置喙,朕定叫他死——無論是誰!天朝絕不需要一家獨大的臣子,每一顆果實趨近成熟,朕都會動手除去——當你們沈家把第三個女兒送到朕身邊來,其實那個時候朕已經決定:沈家,到此為止了。」

  沈蓮心雙膝一軟,委頓在地,她垂著頭,竟沒有淚,只是覺得可笑。自以為是——這滿宮的女人、滿殿的朝臣、滿天下的子民,都是多麼自以為是?他們以為可以憑藉自己的力量取得想要的東西,渾不知所有的命運都掌握在面前這個男人的手心之中。

  無論陷她於今日境地的人是誰?是紫薇還是青薔,沈蓮心突然都不再怨恨,甚至覺得悲憫。死去的上官蕊;將要死去的自己;還未死去的沈紫薇、沈青薔、楊舜華、胡香月……滿門抄斬的上官家、暗淡消亡的言家、繁華鼎盛卻岌岌可危的沈家……原來都只是這男人手中的線牽木偶,他始終重複著這般「利用——扶植——冷遇——捨棄」的循環,就像是最任性的孩子,挑選一樣玩具、喜愛它,煩膩後隨即毀壞它,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沈蓮心為這一切而赫然感到可悲可笑。

  「……這就是『帝王之心』嗎?那你的『人心』呢?」她忍不住問。

  ——他也曾替她畫眉,也曾稱讚她的美貌,也曾在她瓷白的肩胛上齧出一個一個殷紅的齒印,她還為他生了一個兒子……

  靖裕帝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許久,方才答道:「你們到朕的身邊來,難道是為了朕這個人嗎?你們既已下定決心委身『帝王』,難道還奢望朕以『人心』對你們?這滿宮的女人、滿殿的朝臣,誰不是在向一個皇座叩拜?誰不是在向一身龍袍諂媚?你們在乎過皇座上的人是誰嗎?在乎過龍袍裡的人是不是朕呢?……真心對朕的,可以讓朕以『人心』相對的……那個人,早已不在這個世上。」

  「……何必這麼黯然?你不是一直想當皇后嗎?朕答應你,明天,你就是皇后了。朕會賜你最好聽的諡號;賜你讓整個天下側目,讓言官們的奏摺紛飛有如雪片的最鼎盛的葬儀;你會躺在上官皇后身邊,在朕的地宮裡等著,你不會寂寞——」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你可曾去過江南?你可曾吃過蓮子?你可知那蓮心,究竟是什麼味道?

  夜風呼嘯而過,沈青薔靜立于平瀾殿內,窗外是子夜時分開始降下的、靖裕十三年冬天裡的第一場雪。

  「……主子。」點翠自簾外進來,不住抹著眼淚。

  青薔「嗯」了一聲,依然望著殿外,狂風夾著雪片從打開的窗戶縫隙間倒捲進來,拍在她臉上,她卻仿佛毫無知覺一般。

  「玲瓏姐姐回來了,可傷得厲害,在後頭休息呢。她叫我回主子一聲,這幾天不能伺候了……」

  沈青薔依然緘默無語。

  「……主子?」點翠小心翼翼道,「落雪了,把窗子……放下來吧?」

  青薔忽然開口,卻只問:「染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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