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青薔天 | 上頁 下頁
二三


  董天悟道:「你想殺……便殺就好,我管不著;我想救……我便會救,你也管不著——如此而已。」

  沈紫薇「呵」的一聲笑出來,那笑聲竟與青薔十分相似,她垂著頭,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塵土裡,輕聲說道:「你可知道那個女人……她是誰?你可知道她是怎麼長大的?她從小就比最下賤的僕役穿得還破爛,臉也不洗,頭也不梳,渾身又髒又臭,馬夫的兒子在後面追著她,用石頭丟她,叫她邋遢鬼,叫她瘋女……你還喜歡她嗎?」

  「她又野蠻,又壞……從小就有一顆黑心腸。人家想對她好,想叫她學規矩,她不但不領情,還向人家臉上吐口水……她丟盡了我們家的臉,父親就把她關進柴房裡,不給她飯吃——你知道她怎麼樣?她自己去廚下偷來吃,不光如此,還把自己的鞋子丟進煮好的湯鍋裡……你還喜歡她嗎?」

  ——董天悟忽然笑了,他說:「我小時候也常常去禦廚裡偷東西吃……」

  沈紫薇徹底怔住。

  董天悟轉過來,俯下身,從懷裡掏出條潔白的方帕,似想替沈紫薇拭淚。可那只手甫舉到了一半,就又收了回去——他終於只是將帕子塞在沈紫薇手裡。

  「好了,別哭了,」他說,「從我們初見的那一天我就告訴過你,我是沒有心的——我不會為任何人傷心;我更不會為任何人心痛——眼淚對我沒有用。」

  沈紫薇忽然昂起頭,厲聲道:「我才沒有哭,我才沒有流淚!」

  董天悟笑了笑,站起身來,拂了拂衣衫,道:「那就好。」

  沈紫薇昂然望著他,望了許久,最後搖搖頭,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為什麼是她?為什麼竟是她?為什麼她便可以隨心所欲?為什麼她想要什麼就能得到,她不想要也有人死乞白賴送到她手裡?」

  「你知不知道,從小我就恨她,我非常非常恨她……為了做一個環珠垂髫,我每天端坐在那裡多半個時辰,嬤嬤們用篦子死命拽著我的頭髮,我痛得想哭——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恨她: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人管得著……」

  「……我天天都要學琴,數九寒天把手指浸在冰水裡,一日都不能休息……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彈琴,一點都不喜歡——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恨她:她從早到晚,在園子裡東遊西逛……」

  「……我從五歲開始學女工,我能織十色流光錦,我繡的鳳凰栩栩如生——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恨她:她從我父親的書房偷歪書來讀,叫我那心懷鬼胎的兩個哥哥互相懷疑,幾乎大打出手……」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她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我卻不可以?為什麼老天這麼不公平!」

  「在入宮前的那一天,我其實很害怕,我很想逃走……可是我最終什麼都沒做——一想到這個我就恨她,她只是對姑母說了兩句話,竟然就成了我的『妹妹』?!那我從小必須做個名門閨秀,從小學畫學琴,從小不能這樣不能那樣,從小沒過過一天自由自在的日子,究竟是為了什麼?」

  說到這裡,紫薇突然笑了:「不過……還是有好事的,我遇上了你……我對自己說,這都是命中註定,這都是上天的安排;上天安排我遇到了你,愛上了你,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自己決定一件事:我決定愛你……」

  董天悟道:「那時候我便告訴你,在這個宮牆之內,最可笑便是『愛』之一字——我不愛你,你不愛我,這樣最好。」

  沈紫薇緊咬銀牙,森森冷笑道:「所以正是我犯賤!是我自討沒趣!是我給殿下添了麻煩!這都是我的報應!」

  ——她用手一指,指向門外,喝道:「你走,現在就走!我會一生恨你,正如我一生恨她!你們都是那樣自私無情,那樣自以為是,那樣冷著眼看人——她從未叫過我一次『姐姐』,她根本就瞧不起我!而你呢?我不過是你報復你父皇的一件玩意兒!滾!現在就給我滾!」

  簾子又一響。沈紫薇終是伏倒在地,號啕大哭起來。

  沈青薔緩緩睜開雙眼,屋內一燈如豆。她仔細辨認了好久,終於發現,這裡是平瀾殿自己的居處,她正躺在自己的床榻之上。

  而今夜發生的所有一切——手足相殘的慘劇,九死一生的危局,月光下不住凋零的銀色的花朵,還有那香氣中矗立著的白衣人兒……仿佛都是場夢而已。

  可是……終究不是夢……枕畔分明放著一塊小小的青色木牌,上面揮灑著如血的字跡……這是開啟她命運之扉的鑰匙,原來她帶了回來……

  ——是他……送她回來的嗎?

  ——手上、身上的傷口都已包紮過,衣裳也已換了新的,這又是誰?玲瓏嗎?玲瓏是否看見了他,他又是……怎樣說的?

  許是哭過的緣故吧,眼睛乾澀,懷中,卻似開解了許多。眼淚便是有這樣的奇效,仿佛可以洗滌一切悲苦,仿佛可以……讓人脫胎換骨。

  ——多少年了?多少年自己不曾大聲哭過?

  原來自己已經睡了很久,牆上的窗紙已發了白。借著清晨微渺的曦光,沈青薔可以清楚地分辨出相連的藻井間剝落的顏色。皇宮的富足是自然的,可是在這富足之光的陰影下,多的是腐朽的氣息;在她閉目的黑暗裡,不住傳來白蟻啃噬雕梁的嚓嚓聲。

  無論再怎樣閉目塞聽,再怎樣裝聾作啞,這一切她都看得見,這一切她都聽得見。

  是的,原來一切並無改變。

  當她的生命還靜止於遙遠的童年,一切便已然是這樣了。恃寵而驕的賤婢,欺軟怕硬的刁奴,有如夏日群蠅般從眾跟風的庸人……主子、奴才、有權的、失勢的、會做人的、不會做人的,你起我落,你悲我樂,你升我降,你得我失……這樣的故事反反復複,在她身邊不斷上演。卻唯有她一人從未進入角色。

  ——她一直站在這些亂糟糟的故事之外,冷冷地看著一再上演的故事一再導向相同的、毫無新意的結局去。

  不可逆轉、不可阻擋、不可挽回。

  眾人樂在其中,醉在其中,苦在其中,死在其中——唯有她心懷膽怯、心懷不屑、置身事外、目下無塵。

  她既不是主子也不是奴才,她只是一個叛逆、一個異端。她自以為明瞭,所以不願攪入那永無休止、永無勝者、永遠互相傷害的混戰中去。

  ——可是她真的「明瞭」嗎?

  ——可是她真的可以永遠做一個局外人、守身自好嗎?

  原來她確實太過無知天真。

  她姓沈,是沈淑妃的侄女兒,是沈紫薇的妹妹……是這宮闈深處,無數女人的死敵……無論你願或不願,這齣戲你已有規定角色;即使不明白情亦不明白愛,你依然要受情愛折磨。

  ——這便是代價,你的「不甘」的代價。落子無回,即使你的姐姐恨到想殺你,即使你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只要這局棋落下第一顆子,只要這個故事寫下第一個字,你就必須洗去你一切的幼稚幻想,披甲持戈,戰到至死方休!

  「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帶你去一個地方;在那裡,人命輕賤,鬼蜮縱橫——在那裡什麼都可能發生,也什麼都可能實現……你若肯用命去賭,說不定真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願不願意去?」那一天,淑妃娘娘這樣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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