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青薔天 | 上頁 下頁
二一


  「怎麼樣?」他附在青薔耳邊,帶著冷笑輕聲說,「我現在一鬆手……你該明白自己會怎麼樣……」沈青薔人在高處,早被嚇得渾身發軟、魂不附體,聽他如此說,再也想不到什麼驕傲矜持,只是拼命搖頭。那人越發笑了起來。

  幸好鈴聲依然響個不絕,高處稍有些動靜,也不會太過引人懷疑。那人一邊低笑,一邊道:「想要我救你的話,就點點頭……」青薔自然立刻點頭不止。

  那人續道:「……可是我從不做沒報酬的事情。」沈青薔的身子一僵,只片刻,便又狠狠地點了一下頭。

  那人將她環得更緊,輕輕咬著她的耳垂,只是笑——沈青薔卻覺得半邊面孔都要燃燒起來了。

  她既害怕摔落,又擔心被人發覺,偏天上地下,只剩下這一根救命稻草可以依賴,此時根本無暇思考,哪裡顧得了理論什麼輕薄不輕薄。腦中正亂成一團,突聽那人道:「小心,可別掉下去了——」手在沈青薔腰間一托,已將她穩穩安置在兩枝相交的樹杈之間,自己順勢借力轉身,已翩然飄落在地。

  樹下的靖裕帝突覺眼前白影一閃,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兒已站在自己面前。他此時青袍淩亂,葉冠歪斜,臉上都是一道一道的斑痕;而那人一身白袍,劍眉斜飛,目如朗星,頭髮草草束起,半披在肩上,正冷冷望著他,冷冷笑。

  十步外伺候的護殿甲士們見此變故,紛紛刀劍出鞘,縱身搶上,便欲護駕。那白衣人屹立不動,仿佛視若無睹——沈青薔在樹上,望不見下面的情景,但聽得兵刃哐啷啷一陣響,靖裕帝大聲喝道:「住手——退下!通通退下!」

  然後便聽到那個冷冷的聲音道:「別裝模作樣了。你我都明白,她再也不會回來——我可有說錯,父皇?」

  他這個「父皇」一出口,沈青薔在樹上幾乎驚呼失聲。原來是他!人都道陛下的大皇子董天悟乃一微賤宮人所出,自小病體支離,送至離宮修養,連祭祖祭天這樣的大事也從不參與,而今已近弱冠之年卻沒露過幾次面——原來竟是他!

  那他和沈紫薇……豈不是……豈不是……

  靖裕帝啞然,良久,方輕聲道:「你既回來了,為什麼不來見父皇?」

  董天悟道:「你有那麼多妻兒承歡膝下,哪裡就少我一個?」

  靖裕帝長歎一聲:「悟兒……」

  董天悟又是冷冷一笑,卻不回答。

  父子二人默默相對,也不知過了多久,靖裕帝忽然道:「原來是你……原來竟是你……朕還以為……」

  董天悟毫不客氣,徑直打斷了他的話:「你以為什麼?你即便如何求仙問道,扶箕卜卦;起再多的醮壇,燒再多的青詞,她永遠都不會回來的,你死心吧!」

  靖裕帝苦笑一聲,道:「雖不是她——但你回來了,朕已覺得值得……」

  董天悟似乎全沒料道他竟然會如此回答,一時間又沉默下來。

  他二人的對話聲音很低,又夾在鈴聲之中,隨風一飄,就散掉了。沈青薔人在樹上,心下無比忐忑不安,自己的事情尚剖斷不及,難道還顧得了其他?只零零散散聽到了幾句,大多全未入耳。

  好容易董天悟跟著靖裕帝,帶了那一干人等逶迤去了。她方才輕噓一口氣,驚魂稍定,卻又絲毫不敢放下心來。莫說四下裡很可能依然有侍衛留守,就是這丈許高的大樹,她就莫可奈何。千思萬想,似乎只有等待董天悟歸來一途。

  ——這一等便等到了月上柳梢,那清冷明澈,卻分明灼人的光輝又一次遍灑人間。

  「……嘿,上面的,你睡著了嗎?」那人終於來了,卻不急不緩,只站在樹下,倚著樹幹,懶懶將問題向上拋。

  沈青薔已在上面待了個把時辰,渾身上下僵硬麻木,全沒了知覺。這一遭兒又驚、又恐、又懼、又怕,幾次三番折騰下來,早飛了三魂走了六魄,只剩下一絲兒精神在那裡顫巍巍吊著。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救星複歸,卻不肯接她落地,反悠悠閑閑調侃起來。

  一時之間,沈青薔已說不出自己心中湧上來的是怎樣一種滋味,只覺得這一天的驚詫、遊移、恐懼、疲累;被親姐妹謀劃設計的傷慟、身陷死地的絕望、臨危得救的千鈞一髮以及在樹上困了這麼久的擔驚受怕……通通湧上心頭。眼睛突然失去了控制,淚水滾落兩頰;嗓音也突然失去了自主,竟無論如何都無法開口回答。

  樹下那個悠悠閑閑、懶洋洋的聲音突然變了:「喂!」他喊道,「你還在嗎?怎麼了?」

  月影婆娑、樹影婆娑,董天悟白衣翩翩,淩虛借力,飛縱而上。

  「喂,你在啊,為什麼不答我?喂?」

  冷不防樹上那人突然甩手向他擊去,董天悟想也不想,抬臂去隔,沈青薔那軟綿綿的一掌自然落了空——卻反被董天悟一帶,立時失去了平衡,從樹上直跌而下。

  董天悟的隔擋本是無意,見她跌落,一驚之下便伸手去抓——無奈下落之勢太猛,一個把持不住,兩個人一起從樹上跌下,重重落在地上。

  萬幸是樹根的泥土地,又鋪滿了落葉殘花,沈青薔和董天悟摔了個七葷八素一塌糊塗,卻只是疼,並不曾傷筋動骨。

  沈青薔只覺渾身疲乏至極,又好氣又好笑,又哀傷莫名。董天悟從樹上跌下,眼見將砸到她的身子,尚知道扭腰躲閃,重重落在她身邊……她心懷感激,卻也覺得他實在可恨——但究竟可恨在哪裡,自己又說不清。

  此時再也顧不得身在何處,再也沒有力氣機謀巧算,步步當心;該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別人會怎樣設計、自己又該怎麼辦……進入皇宮之後第一次,她突然覺得這一切都無比虛假,無比令人厭倦,厭倦到恨不得就此死去;她甚至開始衷心期望這只是一場噩夢,只要一睜開眼,便能發覺自己其實還在尚書府簡陋狹小的居處,過著被人遺忘、被人唾棄,卻自在而快意的日子……

  ——我為什麼來?我為什麼如此愚蠢?我為什麼那樣無知而天真?

  ——原來這世界真的如此,原來根本不可能心想事成,原來自己的命運真的無法掌握在自己手中……

  沈青薔在明月之下,低低地、如啜泣一般地笑將起來,直笑到無法喘息,只有大聲大聲劇烈的咳嗽……滿樹的銀色桂花在月光中如自殺般跌落,毫無生息地靜謐地死去;香氣鋪天蓋地,仿佛某種精怪看不見的手,緊緊扼住人的喉嚨。

  ——那一夜,董天悟聽到她笑著、哭著、嗓子嘶啞淚流滿面,反反復複反反復複地詢問——問一個已死的人,問一個明知不會有答案的問題:

  「……娘,您為什麼丟下我一個人在這世上?我的路在哪裡?我究竟該怎麼辦?」

  董天悟茫然望著身邊這個陌生又似乎不那麼陌生的女子,她哭得那樣傷慟,竟讓他忍不住想起……多年以前的自己。

  ——仿佛一夜之間,失去了母親,也失去了父親;在寒冷的北地,夜裡醒來,只有風聲和淒涼的狼嚎。曾經有多少次,他這樣問過自己:

  「我的路在哪裡?我究竟該怎麼辦?」

  ——又曾經……有多少次,嬌生慣養的身子受不了師父的嚴厲,受不了同門兄弟的冷眼,白日裡是要咬牙堅持的,一到夜晚,便總也抑制不住地想:

  「娘……您為什麼丟下我一個人在這世上?為什麼不索性帶了我一起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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