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青薔天 | 上頁 下頁


  沈紫薇面上怫然一變,冷冷道:「我只一個妹妹,前日淑妃娘娘賜婚,才許給了定遠侯爺的三公子——怎麼,她倒與姐姐相熟不成?」

  這話滿座的人個個聽得真切,個個面面相覷,場面立時僵住。沈紫薇倒似認真來賞花的,毫不客氣往上首一坐,身前身後三五個宮女太監團團忙碌,唯恐服侍得不夠周到妥帖。如此明目張膽地喧賓奪主,黃婕妤、韓美人等自然覺得臉上全無光彩,心中咬牙切齒,不知已將沈家人罵了多少遍。

  ——倒有個別心機深沉的,見沈紫薇坐在那裡,不住呼奴喚婢,似乎再威風不過;可眉梢眼角間卻總有幾分鬱結盤旋,倒像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怎的?難不成這姐妹二人之間,還有什麼芥蒂不成?

  芥蒂倒也說不上,只不過這世上總有一些人,註定不能坦誠相對。這就像是某種古怪的緣分,將兩個人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自此無法分離。

  婕妤沈紫薇和她妹妹青薔一點都不相似。自她降生於這個世上,便從未吃過半分苦。她相貌很美,是那種被金珠玉璧一襯,就越發耀眼的美;和青薔那樣越是挫折越是困頓,就越發熠熠生輝的容顏迥然不同——不過,兩個人倒有一點很像,便是那雙眼,不夾一絲塵垢、清冷冷明澈澈,又隱約燃著火焰的眼,讓人一眼望過去,就能從這個想起那個,或者從那個想起這個——不愧是姐妹。

  淑妃娘娘對青薔說的那番話,自然也曾對她講過。青薔知道在這個宮禁中,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該做什麼,必須做什麼——她知道,並且明白這是自己必須遵守的行為準則;但紫薇卻並非如此——她也一樣「知道」,但她卻從來不曾真正「明白」。

  這世上便是有這樣的人兒,她們自生下來的那一刻起,便獨享一切。美麗、聰慧、寵愛、誇獎以及阿諛奉承……她們想要的從沒有得不到過,久而久之,她們便開始以為,自己的一生都會如此。這個世界就該為她們的幸福而存在,甚至連那些註定的悲苦和陰晦,在她們眼中,也通通籠上了一層瑰色的紗,失去了本來的猙獰形狀——沈紫薇便是這樣的一個人;這是她的大幸,卻也是她的大不幸。

  同住在一座府第裡,有著相同的父親,卻一個朱樓繡戶,一個陋室空床;一個錦衣玉食,一個半饑半飽;一個是寵兒,一個是瘋女;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很多很多次,天已經很黑了,偌大的沈家花園中四處都是鬼影,青薔卻穿著薄薄的舊衣裳逡巡不去,躲在背光處,膽戰心驚。她知道一旦給人發現,就是一頓好打——可她依然不願走,因為天一黑,沈紫薇就會在繡樓上練琴。

  在那流珠瀉玉的妙音中,沈青薔經常會做夢,夢見此時端坐於香案之前,穿著錦衣的美貌少女,赫然是自己——只是,她從來不知道,就像她一想起沈紫薇,胸口就會針紮般不舒服一樣;其實沈紫薇也在一直看著她;臆想著她的世界,並為此嫉妒莫名。

  從很久很久之前起,紫薇就知道了青薔。那時候她還只有十一二歲,整日閉鎖於樓上,身邊堆滿了華服美飾、穿絲綢衣裳的娃娃和玳瑁做成的雙陸棋。有那麼一個夏日的黃昏,樓下花園的樹旁,突然出現了一個她從沒有見過的小孩兒。那孩子可真是髒得緊,頭髮蓬亂,連最下賤的小丫頭都比她乾淨齊整。她一直蹲在那裡,用一根小樹棍在地上畫來畫去。沈紫薇在繡樓之上,心下無限鄙夷那小鬼的肮髒和低賤,但卻怎樣也壓抑不住自己想知道她在玩什麼的焦切心思。那一天父親在宮內,母親帶著嬤嬤去了明月庵燒香。那髒小鬼玩得很入迷,蹲在那裡不曾挪動;而她則看得更入神,就趴在樓上望了整整一個時辰……最後終於忍受不住,紫薇喚來一個年紀和她差不多的小丫鬟,對她說:「蘭香,去叫樓下那個髒孩子上來。」

  那小丫鬟是幾天前才被買進府來的,對府內上下掌故一概糊塗,卻也不是生來蠢笨,自然知道利害關係。她叫道:「小姐,那可不行吧……嬤嬤知道我叫那麼髒的孩子來,會責駡我的!」

  沈大小姐袍袖一抖,伸手從案上拿起一個官瓷美人瓶,發脾氣道:「你去是不去?你不去的話,我就把它砸碎,然後說是你砸的,叫嬤嬤們打你!」

  蘭香「嗚」的一聲哭了出來,卻終是下樓去了。沈紫薇萬分得意,心下想著:「待會兒一定狠狠責駡那髒小鬼一頓;然後再問問她,為什麼玩得那樣專心快活?」

  她再次踩上一副榧木棋盤,努力踮起腳,從窗口望下去——樹下空空,那髒孩子卻已不見了。

  那一天,沈家夫人燒香回來,見到自己的心肝寶貝竟然在屋內號啕大哭,嗓子都要哭啞了,直急得熱鍋上螞蟻一般。她對一干下人又罵又嚇,才問出是因為一個「髒孩子」的緣故。沈夫人怒極,喚來心腹的嬤嬤,厲聲吩咐幾句,那嬤嬤忙不迭答應,橫眉瞪眼地去了。沈夫人不住地哄著自己心愛的紫兒:「別哭了,乖啊。娘叫人責罰她了,關在柴房不給她飯吃——你可出氣了吧?」

  沈紫薇剛要對母親講其實那髒孩子並沒有得罪她,可轉念一想,若她不在她的繡樓下玩耍;若不是她突然離去,她怎麼會哭呢?這樣尋思,又覺得的確是那髒小鬼的不對了。哭聲倒真的是漸漸止住,這場風波便算平息。

  ——從此之後沈紫薇經常聽到她的消息,卻真的再也沒有見過她。

  母親走後,她也曾懷中惴惴,總有些許不安,便叫來那個小丫鬟蘭香,叫她去送飯給「髒孩子」吃;可是後來那小丫鬟卻又哭著跑回來,說那髒小鬼不識好歹,把吃食放在腳下踩,還拼命咒駡她。

  再後來沈紫薇便真的把這件兒時的小小插曲漸漸淡忘了——直到有一天,父親帶來一個小她一歲的女孩兒,對她說:這是你的妹妹。

  她怎會是她的妹妹?她怎麼配?她只有一個妹妹,膽子比兔子還小,動不動就哭,雖然煩人但確實很聽話——她怎會有這樣的妹妹?

  第四章 棋局

  這宮內宮外,人人口中的「沈良娣」——沈青薔此時正立于錦粹宮正殿紫泉殿的內堂,一身極素淨的宮裝,頭上斜插幾根樸素玉簪。後宮美人們所居的宮苑均是依品級和受寵的程度而定,標誌著自身的身份地位,除了歷代由皇后居住的兩儀宮外,還有四宮十二殿,而如她這般方選進宮來未曾侍寢封號又低的嬪妾,連住十二殿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分居在四宮十二殿后的掖庭巷內。自然,有一位淑妃姑姑和一個婕妤姊妹的沈青薔,所分配到的居處在掖庭巷中可謂是出類拔萃了,但那新堊的白牆依然擋不住一片片連綿的黴斑,屋角的蛛網似乎永遠也掃除不盡……整個掖庭巷,便有如泡在死水中默默腐爛的世界,不時有白髮宮人如剪紙的人影般飄搖來去。

  從掖庭巷到這雕樑畫棟香雲繚繞的「四宮之首」錦粹宮,再到錦粹宮東邊那已鎖閉了七年之久的兩儀宮,這紫牆黃瓦之內,處處都是天塹。

  「……青兒,現今的住處如何?還慣嗎?」淑妃娘娘兩年不見,卻秀麗如前,絲毫不見老去。

  沈青薔盈盈拜倒,既全了禮,又顯得身份貴重端莊,「三代外戚」沈家調理出來的女兒,果然與眾不同。

  「回娘娘的話,托賴娘娘看顧,青薔一切都好。」

  淑妃頷首,以示贊許她對答知禮,道:「在我這裡,你也不必拘束。你便叫我姑姑,我叫你青兒便是了。姑侄姐妹共侍一夫,在皇家這是平常事。你只須在心裡記著,皇上是天,是主子,卻不是一個男人——至少不單單是一個男人,明白嗎?」

  沈青薔斂容答道:「青兒明白了,謝娘娘教誨。」

  「不,你不懂——我說你不懂,」淑妃娘娘一笑,「我才入宮的時候,也自以為懂的……如今已先去的太后娘娘,也就是我的姑姑,當時就是這麼對我說的,可我卻用了整整十年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所以,我要你也記得這句話,時時刻刻記著,也就是了。」

  「是,娘娘。皇上是天,是主子,是君——卻不是夫,青兒記下了。」青薔一笑,明麗煥然。

  沈淑妃倒凝神仔細瞧了她兩眼,鳳目微眯,複緩緩道:「你是聰明,青兒——至少比我當年初入宮的時候要聰明許多。我那一日並沒有看錯人,我早知道沒有看錯你的。但在這宮裡聰明固然重要,聰明外露卻是必死之兆,你可要記得。我說的這些話,都是為了你;你能懂最好,不懂的話照做便是。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所作所為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只靠我一個人是不夠的,只有你也好了,沈家才能好起來。」

  「是。」青薔答應著——心下卻不禁覺得好笑,忽然想問:沈家如何,又與她何干?

  「……哥哥當年,也是很愛你母親的吧?」淑妃突然問。

  青薔一呆,繼而搖搖頭:「我不知道,」接著說,「我不記得了。」

  怎會不記得呢?只不過……記得又能怎樣?能將一個青樓女子萬里迢迢從江南帶到京城,娶她進門,讓她生下一個女兒,總該是愛過的吧?總也是曾經愛過的吧?只不過是後來厭了、膩了、不愛了而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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