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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我搬來鏡子仔細看看裡面的人。好長時間沒這麼細細看過自己了。那是一張看去沒有波瀾的臉,臉頰卻是不正常的紅,抬手一摸,竟有些發燙,好嘛,我心中苦笑,腮紅這步是可以直接省了。

  八年了,我日日打坐,但求靜心寡欲,而其實呢?一朝便可摧毀。

  我讓奐兒將壓箱底的瓶瓶罐罐都搬了出來。這丫頭和我一樣興奮,丁丁當當的弄出好大的動靜。待一切停當,她卻沖我一笑,出了門去。我心中寬慰,奐兒是越來越懂我了。十幾年的姐妹,話兒變少了,默契卻增多。自嫁了人當了娘之後,她的性格日漸沉穩,在府裡謹言慎行。只有和馮才或是和我一起,才會恢復從前百無禁忌的樣子。有時我看著她,和她那小女兒福芹,就能感到日子在一點一點地向前挪著。

  化妝吧!可都忘了該做什麼了。我一邊回憶,一邊艱難地進行著。

  一切就緒。我對著自己嫣然一笑,忽然一陣恍惚。胭脂紅,蛾眉飛,眸璨如星,唇嫩似蕊。宛然是八年前的洛洛。無法克制的想起,十三,還是那時的十三麼?

  一聲門響,我未回頭,只道:「好丫頭,把書房那青木盒子裡的紅葉拿來。」身後的人輕輕一咳,不是奐兒,竟是八阿哥。

  他踱到我身後,從鏡子裡和我對望,眼神冰冷,嘴角卻帶著絲絲笑意,道:「不知我該不該相信,八年來你首次為我理妝?」我錯開眼神,不置可否。

  他笑意深了一層,續道:「那我是否該相信,自己竟然容忍你在我的院子裡為別的男人理妝?」話說到這裡,他的眼睛霧氣盡散,看去帶著三分嘲弄,三分不屑,三分無奈。

  我霍地站起,道:「八爺,既然話到了這兒,咱們就不藏著掖著。誰都看不透你,但你什麼都看得透,你……」力氣雖攢足了,卻忽然頓住,覺得不知怎麼說好,只能挺直了身子,一字一頓道:「你應該明白。」他不答話,只是斜看著我。我凜然續道:「八爺,八年太長了,我不想再等另一個。今天,你准了,我要去,走著去;你不准,我還是要去,躺著去跪著去攆了去,你說了算。」八阿哥緊緊地盯著我,良久,他撇撇嘴,輕聲一笑,搖頭道:「洛洛,我容忍你可不是為了囚禁你。你要去哪兒便去,只不過……」他湊過身來,眯著眼睛道:「你不後悔便是。」我心中一動,卻昂昂頭,向門外走去。只聽得八阿哥在身後說:「我等你回來。」

  我緊緊抓著葉子的手向前走,每走一步,心跳就加速一次。葉子回握著我,沖我安撫地笑。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忙側頭去看周圍的景色。

  十三的府邸從前我便不知是何模樣,如今看來卻仍可窺得往日的絕頂風光。這兒不大,但感覺似比四阿哥和八阿哥府上都要寬闊。只因水多、樹多、廊遠、橋寬、路長……倒和我們佟家花園頗為相似。

  我不由得想,十三這樣的人,的確該配這樣的院落。只是如今,人卻與這院子廝守在了一塊兒,那又該是怎樣的無奈?

  忽聽得身邊的小丫鬟跟葉子說道:「這院子都是十三福晉親自打理的,有時候十三爺心情好了也會來幫忙呢。」葉子點了點頭,卻暗中向那小丫環冷著臉搖了搖頭,我看在眼裡,不覺又轉開頭去。

  終於,十三福晉的居處就在前面了,遠遠地我看到外廳中的一個模糊的身影,心終是驀地狂跳起來,腳下不知是該快還是該慢,只是任由葉子拉著我向前走去。

  我緊緊盯住那個背影,看著他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於,那人回過頭來。一瞬間,我的心靜了下來,但卻像一張漂浮的紙被人抓住,握成一團,展開後,有細細的褶皺,數也數不清。

  我的十三瘦了,我的十三老了。他看看葉子,又看看我,立在那裡靜靜地笑著,鬢邊已有白髮,眼邊嘴角都帶著幾條深深的皺紋,滿臉倦憊之色卻偏偏帶著笑容,看去只覺蒼涼。我不禁邁上幾步,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臉。可十三卻收了笑意,像受了驚嚇般的後退兩步,腳步踉蹌。我悵然收回了手,苦笑了笑,千言萬語要說,可出口的果然是那句:「你好嗎?」十三也揀回了笑容,略微點點頭,坐在椅子上,也讓了我們坐。隨後也問:「杜衡,芷洛,你們可好?四哥可好?德妃娘娘可好?」葉子半天沒答言,只是看著十三發愣,好不容易回道:「都好,都好。你不必惦記。」一時三人再無話。我只是看著十三的白髮,心酸無比,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怕說一句便要流淚不止。

  十三看著我,微笑道:「芷洛,你容貌一點也沒有變,我卻老了。」我這才發現他叫我「芷洛」,心酸湧上來,變成了苦笑,只是輕聲道:「別的也沒變。」十三隻作未聞,調開了目光。

  只聽葉子在旁邊說道:「不用說,我也老了,也老了,當媽的人了……」說到這兒突然住口。還好十三未覺察,笑問:「他是叫弘曆麼?也不知是像四哥還是像你。」話未說完,我看到他笑意仍然未減,眼神卻已愈發黯淡。

  葉子動了感情,她斂了神色,身子前傾,咬了咬牙有力地說:「十三,你聽著:不久你會見到他的。因為四爺他一定會救你出來,一定。我們……」她深深看了我一眼,續道:「都在等你。」十三側支著頭看她,似乎這是一件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只為了安撫而聽著。他的眼不再明亮,笑容也毫無溫度,我的心漸漸地往下墜。

  忽聽得小凡在外回道:「主子們,胡太醫到了。」我忙起身立在葉子後面,低眉垂目,扮作一個貼身的大丫鬟,想來那老太醫也不會細看。

  十三也艱難地移到門口,向外面張望。他的膝蓋顯然還不能使力。

  不一時,那胡太醫被小凡和剛才那小丫鬟同引了來,見了十三和葉子,只是略略施禮,便要替十三瞧病。

  十三卻攔道:「我這老病症不礙的,今天只想請您看一看福晉,她頭痛了幾天了。」說著慢慢將太醫請進了內室。情景如斯,我本不想再看下去,葉子看了我一眼,用力一拽,把我拉了進去。

  十三福晉卻正坐在桌邊,仍舊是齊齊整整,沒有一絲病態,只是本就白皙的臉,看來更加蒼白,竟是一絲血色也無。十三快步過去,皺著眉扶著她肩道:「這怎麼就起身了?」她側過身去微微搖頭,隨後施施然站起向胡太醫問安,又沖葉子笑著點點頭,忽然眼神轉向我。

  我想她一下便認出了我,便也不躲閃,靜靜地和她對視。她也顯老了,眼眶略現,眼下是重重的黑色,顯然是長期精神衰弱所致。只是她的裝束仍舊高雅不俗,舉止風度也一絲不亂,甚至比從前更多了些大家風範。就像現在,她沖我笑了笑,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似是歡迎我到來。

  我不禁愣住了,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扯個笑容還給她。只是看著十三小心地扶住她躺下,太醫坐過去把脈,葉子後來似乎也圍了過去。而我咬咬牙,轉身想出門,卻硬生生停住,只是守在近門邊的位置,不願動彈。

  不知過了多久,待我回過神來,胡太醫已開了方子交給十三,先行告退了。

  只見葉子正握住十三福晉的手坐在她床邊,道:「弟妹,這些年你受的苦只怕比我們想像得都多。日後你覺哪裡不妥可都要說出來,治得早些,好得快些,咱們也都早些放心。」十三在旁邊接道:「聽到沒有?你呀,有了病症從來不告訴我。剛才太醫說你的,你可都記住了?」十三福晉抬眼溫柔地看著他,並不反駁,只是輕輕點頭。十三見她如此,長長歎了口氣,柔聲道:「我知道你最近夜夜睡不著,是為我的病擔心。只是我這病症,入夏自然就輕多了。」十三福晉道:「你怎知我夜夜睡不著,可見你也睡不好。」說完低下頭去。十三撫著她的頭,一時也不說話。

  葉子抬頭望著了我,滿眼的悲切無奈,我沖她勉力一笑,回身出了內室,此時十三的話正飄過來,直直撞進我耳裡:「何況就算這雙膝蓋廢了又如何,不耽誤咱們守在一處兒。」

  我只想馬上沖出這府邸。

  如果說府外的牆角屬於安翠,那麼這兒無疑屬於十三福晉。我早就想到,八年的朝夕相對和患難與共,旁人無可比擬。

  他的生活就是她的,同時,同地,同心。他的苦痛,她一起承受;他的振作,她時刻陪伴,甚至是他的蒼老,她都步步跟隨。

  我早就想到,可我偏不願承認,而且我不能不來這一回。現在才發現自己有多傻,我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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