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清夢無痕 | 上頁 下頁
一八四


  我心中疑惑,也細細看去,只覺這男人很是面熟,像是記憶深處認識的某人,只是一時反應不出,只是拼命回想。

  倒是他忽地哈哈一笑,指著我道:「芷,洛。」他這一笑,我便恍然,也笑著指他道:「多,爾,濟。」十格格的蒙古勇士多爾濟。幾年未見,我已淡忘了他的樣子,但他第一次見如兒時嘴角懶懶的笑,和如兒逝去時隱忍的表情,卻始終在心中難以磨滅。故而他一笑便認出他來。

  「勇士,這是從哪兒來?」我打趣他道。

  他搖搖頭道:「還不是宮裡的大宴小宴,陪著你們的阿哥們喝酒,邊喝邊兜著圈子說話。」說完又搖搖頭。我點頭道:「噢,看來是悶著你了。」他撇嘴一笑,道:「這北京城呆著還真是不易。若不是為了見見如兒生前呆的地方,我還真不願來。」我心裡一暗,道:「你……去景輝閣看如兒了?」他斂了神色,點點頭,道:「那地方竟那麼適合她,傍晚時總可見闊水夕陽。」我怔怔想著和十格格初次見面的情形,恰恰是在傍晚,也恰恰是夕陽西下時分,當時我們是三人同行,而如今竟各成陌路,不禁再說不出話來。

  多爾濟便也靜靜陪著我向前走,而我卻根本就是瞎轉,因為並不知去哪兒。晃著晃著,忽聽多爾濟開了腔:「芷洛,如果不想回家,便再陪我喝會兒酒吧,宮中的酒實在不能盡興。」夜色已深,街上行人漸稀,我略一躊躇,多爾濟已笑道:「你頭髮都濕了,且進來暖暖身子吧。我又不會灌你酒,怕什麼?」說完先一步跨進去。我聳聳肩,跟了進去,當然,哪裡都無所謂。

  店小二又搬上了一壇酒。多爾濟給我的小酒盅斟滿,而後自己仍是用大碗,倒酒仰脖狂飲。這種喝法我倒還沒見過,只能愣眉愣眼地在旁邊看著,小口啜飲。

  他卻臉不變色,只贊道:「這才痛快!」說罷白水一般又喝下一碗。我只道他因思念十格格,故借酒消愁,當下也不勸他,自己悶頭也一杯接一杯地喝開了。半年來我只打坐釣魚,靜心寡欲,竟是滴酒未沾,此時只覺嗆味撲鼻,不禁咳嗽。

  多爾濟笑著攔住我,道:「這劣酒性烈,還真不是你們女子喝的。」我搖搖頭推開他,道:「醉一場也罷。」他偏頭看了看我,便不再攔。我又灌了一杯下去,只覺好多話向嘴邊湧,只有強行忍住。多爾濟卻緩緩開了口:「芷洛,你的事,我都聽說了。」我不語。他輕聲續道:「我只有一句話:何苦為不能改變的事兒這般折磨自己?」我笑,道:「蒙古人,別說大道理,道理我懂。可是人心沒那麼簡單,本來以為穿了件盔甲就可以刀槍不入了,可說不定何時就被刺一下,再刺一下,你知道那種感覺麼?」

  他皺皺眉,道:「我只知道,人總得往前看,總是要讓自己過得更好些,更高興些,而不是大半夜的在街上亂晃亂走。」我冷冷地道:「多爾濟,你這是在教訓我。哼,不必說我,你若看得開,便也不會在這裡借酒消愁了!」他一怔,隨即搖頭笑道:「誰說我借酒消愁?那是你們滿人的說法,酒嘛,是我們蒙古人的命,沒了它,那才叫愁哪!」說完似乎證明般,又仰頭吞下一碗酒。

  「當初如兒便總是說最喜看我喝酒,她自己卻不大喝,只是用小杯在旁邊陪著我。」他柔聲說:「喝沒兩杯,她的話便多了起來,從小時候騎馬射箭到隨皇上出遊,還有和她的十三哥,和你一起的事兒,我足足聽了二十幾個來回……」他說著這些往事,嘴角都是帶著絲絲笑意,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看到了從前的情景。我不禁一時呆了,他真的很像一個人,十三。有些地方都似曾相識,我感覺得到,卻說不出。

  只聽他續道:「所以現在我更愛喝酒,因為我知道如兒喜歡,她也希望我能如以往般快意地活著。你呢?芷洛,是不是有人也希望你能過得開懷,而不是這般失魂落魄呢?」

  我一震,心裡好像開了個縫隙,有點點光照了進來。他繼續接二連三地倒酒喝酒,也不再理我。

  是,十三絕不會願意看見我這樣。他最愛笑,也最愛看我笑,我倆從前在一起的時候,大多數都在哈哈大笑。可我現在呢?我竟在希望他和我一樣,也沉溺在悲傷裡,漠視真實的生活,似乎那樣才算對得起彼此。

  我知道自己在為那個新降生的孩子彆扭著,為安翠彆扭著。可是反過來想想,我還不是要長在八阿哥的院落裡,做他的侍妾,如果他真的要我,我又能怎樣?生活還不是得繼續,現實就是現實。我和十三,終究都不能靠想像的思念活著。他或許早已經懂了,我卻還在這兒糊塗著。

  想到這兒,心裡敞亮許多。我笑笑端起酒杯,沖對面的男人道:「多爾濟,敬你的。」他抬頭看看我,舉起大碗公,揶揄地笑問:「為何?」我撇撇嘴道:「你知道。」說完抬頭一飲而盡。多爾濟看我飲完,張口將酒喝盡,起身道:「好,喝過這一碗,也該送你回去啦。」我點點頭,也起了身。

  出了門才發現雪仍是未停,我正抱著肩往前走,忽地一件坎肩披在我身上,回頭一看,多爾濟正咧著嘴沖我笑,我有一瞬間的恍惚,待回過神來,他已大步往前走去。

  大雪撲面,一路無話。逕自走到了八王府,我的心情已比走時平靜許多,正要叩門進去,多爾濟攔我一下,笑笑道:「我不便現身,這便走啦!」我忙把坎肩脫下遞還給他。他皺皺眉,道:「府裡也要走一陣子,你且穿著吧。我們卻都不怕冷。」說著逕自轉身,不一會兒消失在雪中。

  我叩開了門,不顧那小廝詫異的眼神,匆匆直奔後院。雪中一個人影也無,連燈光也沒亮幾盞。我的小院裡卻還亮著燈,必是奐兒留的,握緊衣襟,我加快幾步奔了過去。

  元壽周歲時,雍王府大擺筵席。

  我一早過去,進屋裡便看見葉子正抱著小傢伙給他穿虎頭鞋。「寶寶,你看誰來了?」我笑著過去,元壽聽到聲音轉過頭來,看見我咧著小嘴笑,在葉子懷裡掙著就要下地。葉子著慌把鞋給他穿好,穩穩放下他,元壽跌跌撞撞地向我走來,一下子跌到我懷裡。我一把抱起他轉了個圈,在他臉上狠狠親了兩下說道:「小傢伙,想死乾媽了。」元壽摟著我的脖子咯咯地笑,把頭埋進我懷裡,口水蹭得我前襟哪裡都是。

  「乾媽駕到,親媽去歇一會了。」葉子蓬著頭髮直起腰來,「纏了我一早晨,有了這孩子,姐姐我一年睡眠就沒足。」我有些好笑地看著她過去梳洗,想這女人從小懶到大,居然也有今天。

  元壽在我懷裡一刻也不安生,我邊逗他說話邊看他,幾天不見這孩子好像又長大了點,一雙眼睛像極了葉子,黑漆漆的靈活之極。這孩子到底會是誰?我不由得想到那個葉子拒絕和我討論的問題,再大些就要賜名了,若真叫弘曆我倒是想看葉子那個女人的表情。

  「格格,小阿哥和您親得很,他平時連別人碰他一下都不讓,可認生呢。」奶媽在旁邊沒話找話的和我搭訕。元壽是我乾兒子,只是在我和葉子之間的稱呼約定,對外,我還真不知讓他叫我什麼。我懶得答話,低頭逗著元壽,卻是有些心不在焉,當初我和葉子戲言給對方孩子當乾媽時,可曾會想到今日這尷尬場景?

  「衡兒,好了沒有?」正自出神,突然有人攬過我的肩膀。我大驚,轉頭過去,正對上四阿哥一雙充滿笑意的眸子。我咧了咧嘴,他眼裡的笑意瞬間化成無比的尷尬,馬上松了手。我抱著元壽退後幾步,給他行了禮。四阿哥點了點頭,乾咳一聲,沉著臉道:「你們怎麼伺候的?讓芷洛格格一個人抱著小阿哥,怠慢了貴客,還有沒有點規矩?」

  屋裡的人大氣都不敢喘,我聽著這話心裡不舒服,卻也不想解釋什麼,奶媽慌忙過來要接過孩子,元壽卻只是抱著我的脖子不放,四阿哥一言不發地看著,奶媽額頭上馬上急出一頭薄汗,手上加了勁,元壽四處看看,不明白這幫大人怎麼突然間就靜了下來,撇了撇小嘴,哼哼地就是要哭。我沒動,只是看著四阿哥,他向我一點頭,客氣道:「讓芷洛格格見笑。」我不動沒說話,元壽被奶媽硬抱了過去,終於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哎,你別惹他成不?」葉子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了過來,估計是聽見孩子哭不放心自己過來看,她閃身進門,看見屋裡這幅情景,笑意生生僵在臉上。奶媽幾乎是滿頭大汗地哄著孩子,元壽卻是哭得不依不饒,我看見葉子使勁皺了下眉,走過去接過孩子小聲哄著。

  四阿哥見葉子出來,臉色和緩下來,走到葉子身畔,點點元壽的小臉,扯開嘴笑了,隨後附在葉子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麼,葉子也繃不住撲哧一笑。

  整個屋子的氣氛頓時鬆弛了。元壽經爹媽合力包圍,又咿咿呀呀地歡實起來;奶媽在旁邊大大地呼出口氣,連我都聽到了;小丫鬟們也都穩穩當當地各幹各的……

  我好久沒有見識到四阿哥的氣場,有時聽說他在朝中愈發通練豁達,細一想,便知他已懂得了知雄守雌的道理,雍正正在橫空出世的過程中……然而,只有在他自己的府裡,這兒是他自己的天下,他的氣勢方可這般橫衝直撞。

  無奈四阿哥和我之間,總是有芥蒂。還好,我看得出,葉子和元壽都是他心裡的人。君臨天下之時,可全身遠禍便足矣。

  此刻看他們一家也算是其樂融融,我不覺也沾染了些許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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