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清夢無痕 | 上頁 下頁
一四七


  和十三相處了這許久,我如今終於可以安下心來。他不是一個感情外露的人,一如四阿哥。只是他們的方式不同。四阿哥是所有的情緒都隱藏在心底,而十三,是用一種表情掩蓋了所有的情緒——那就是他的笑——高興的時候,就像畫上那樣,他會毫不吝惜地展示自己的白牙咧嘴大笑;傷心的時候,他會低著頭抿起嘴角,似乎嘲弄著什麼一樣的輕笑;惱怒的時候,便是橫眉豎目的冷笑;平靜的時候,他和我一樣,都愛挑著嘴角,攜著個若有若無的微笑……當我讀懂了他所有這些笑容時,終可算是真正走近了他。

  就像此時,我側頭看向他,輕輕摩挲著他手心上的傷疤,等著他發話。果然,他笑道:「這是我和四哥第一次畫像,也算托了你和衡兒的福。」我微笑道:「哦!我知道了,敢情是一個四哥比我們倆人都重哩。」他慌忙掉過頭來道:「洛洛,你怎麼……」我不禁一笑,說道:「我就算想,也是想你的那些紅顏知己和嬌妻美妾,四阿哥的醋我可來不及吃呢!」他咧咧嘴,道:「呀,那你可要酸死了!我來給你數數,聽好,繪蘭姑娘、眉新姑娘、祁川格格,竟茌郡主……」他嘰裡咕嚕地還真就報花名一樣說個不停了,我越聽越驚,眼珠子漸漸都快瞪得冒了出來,索性也大聲數道:「李蔥公子、雅蘇各貝子、福昭大人……」把所有我知道的男人都數出來,誰怕誰?

  我正兀自念念叨叨,十三卻忽地住了嘴,壞笑變成了正經的微笑,他緩緩地道:「這些女人,都過去了。」我愕然地看向他,反應過來後,不禁也沖他微微一笑,笑容漸漸擴大,怎麼收也收不住,只是湊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了三個字:「我知道。」說完舉起他的左手,讓他看自己的手心的疤痕,道:「只要它還在,就行了。」他深深地看著我,似乎輕輕喘了口氣,隨即攬住我,俯下臉來欲湊上我的唇,我不知怎麼突然覺得好怕羞,忙閃身躲道:「咱們看看阿瑪和你的四哥去!」說罷,也不管他那故作委屈的樣子,先向外跑去。

  阿瑪的書房總是最靜的地方。我跑到附近,也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十三跟在我後面,不情不願地任我拉著手往前挪。

  阿瑪的聲音隱約傳來:「四爺,你與以往大大不同,卻是為了什麼?」四阿哥略一遲疑,道:「我不懂您的意思。」阿瑪道:「你跟我打坐,是和以往一樣的時辰鐘點,一樣的地方,但打坐時,我聽聞你的氣息卻不若以往,時而急促不齊,失了舒緩之道;咱們談的也都還是從前的道理,你悟性愈好,竟已慢慢懂得學以致用,卻不知這老莊之道偏生以不用為用。」好半響沒有聲音,想來四阿哥在想著阿瑪所說的話。我回頭瞅瞅十三,兩人也都定在了窗外,凝神靜思。

  終於,四阿哥沉聲道:「老爺子看得准。或許我是想得越來越多了。」阿瑪輕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四阿哥道:「我此刻便有件事不能釋懷。」他停了下來,似乎反而不願再說。阿瑪道:「可是為了十三爺?」我不禁回頭看向十三,只見他已正了神色,蹙起眉頭仔細聆聽。

  四阿哥低聲道:「不錯。只是我知道老爺子您一向不多管此類雜事。」阿瑪一笑,道:「四爺怎地也開始轉著彎子說話?十三爺的事我不理,那老佟我還記掛什麼事?」四阿哥也笑了,隨即緩緩道:「他跟著我長大,雖是早年喪母,卻半分苦頭都沒有吃過。一來皇阿瑪素喜他大氣慷慨,二來我們兄弟兩個並肩,諒誰也怠慢不得……」阿瑪接道:「這個我也省得。登高跌重,這兩年來十三爺不容易。不過,看他到底是熬出來了。」四阿哥笑道:「這點意氣,他自是有的,這點我卻不及他。只是——不知皇父那邊,到底作何打算?莫非就一直這麼冷著他?」阿瑪歎了口氣,道:「四爺,半年了,所有人都不知道,我說與你聽吧:皇上和我已是今不如昔。」話說至此,窗內四阿哥,窗外我和十三都同時一怔。

  四阿哥遲疑半響,後道:「您卻仍是三五日便入宮盤桓……」阿瑪輕笑著打斷他道:「待我講來。我們這整個佟家花園,各為其主,從來就不會有一人獲罪就株連九族的事兒!可是除了芷兒和我。」我的心驀地隨著阿瑪的話懸了起來。只聽阿瑪續道:「幾年前芷兒正值適婚之齡,卻不想引起一番糾纏,可那時皇上只說」老佟,如果只有一個兒子看上你的女兒,那咱們也就成了親家「,便依了我放了芷洛出宮,也算解了當時的窘境;」後來一年倒是相安無事,直到芷兒終和十三爺兩情相悅,而卻恰在此時出了亂子,太子爺被刺,十三爺被牽連,事情平息後,皇上說我「養了個好女兒」,此意深長,只是往日情分未變,和我仍是如故;而這次出塞之事發,芷兒可說再次捲入這一干皇子當中……四爺,若是您,對這件事,對這樣的女子,會作何感想?「

  只聽四阿哥緩緩答道:「二哥處事甚是荒唐,皇阿瑪這次看似是傷透了心。至於芷洛格格……其實不過是個因由罷了。」阿瑪道:「不。四爺,您這話若是出自本心,則未免過於簡單。皇上對太子失望,那是不假,可對芷兒,一個糾纏在他的三個兒子之中的女人,恐怕是不能寬容。」我輕輕的抽了口氣,背脊發冷,十三緊握著我的手。我向來知道,事無巨細,都不能漏出康熙爺的眼睛,卻沒想到,我雖看似已遠離皇恩聖眼之外,也總是逃不出那紫禁城織下的網。康熙爺哪怕一絲絲的心思變化,便足以掌載我和阿瑪的寵辱之命。

  阿瑪續道:「所以這半年來,皇上雖照舊宣我入宮,行動神色一如往日,可君臣和知交之別,如人飲水,只有我們二人知曉。」

  四阿哥一時無言,我和十三也是默默相對。

  只有阿瑪緩緩道:「緣起緣滅,本就是如此。倒是不久老佟又將少了件掛礙,也未嘗不是樂事。」話雖如此說,但調子仍是略顯蒼涼,我心中酸楚,想到若不是我,阿瑪恐怕還是那個毫無芥蒂與老友言歡的老佟,而不是惹是生非的芷洛的阿瑪——而我,是芷洛麼?如果我是桑璿,那麼我更沒有這個放縱的資格。

  四阿哥沉吟道:「老爺子看得開就好,只是怕自此再無人能為十三弟執言。」言罷再無話,我幾乎能想像到他輕敲著桌面,微微蹙眉的樣子。

  阿瑪道:「四爺倒可以放心。皇上的心意瞬息即變,何況已過了這許久?我前月聽梁公公提起,才知道皇上竟特特問起十三爺的舊疾,這便是了。」我輕舒了口氣。兩個月前,十三犯了一種叫鶴膝風的病症,膝蓋肘部總是陣痛。我和葉子都是迷迷糊糊搞不清楚,唯一的感覺是這病就像現代的關節炎,終究又相對慨歎了一次沒有一個學醫的,現在算帳和外語都是徹底的無用。結果是死馬當成活馬醫,用了兩天時間把膠布浸到濃濃的中藥汁裡,做了個「膏藥」,給個老十三就貼上了。沒想到,過了一個月,還真的讓他恢復如常,我和葉子為此還得意了好久。

  原來康熙爺竟也知道十三患病之事,還留了心,這倒真是在我意料之外。

  只聽四阿哥道:「那敢情是好事。只是若想重得聖寵,仍是步步艱難。」阿瑪一笑,道:「四爺為了十三爺如此掛心,真真難得。只是為何你不問問他自己,是否想——呃——重得聖寵呢?」十三忽地拉著我向屋內走去。他朗聲道:「是該問我!」阿瑪和四阿哥見到我們,都是一怔。

  十三走到四阿哥的面前,兄弟兩個只交換了一個注視,卻什麼都沒有說。十三向阿瑪一拜,隨即也是盤坐在席上,道:「皇父對我的態度變化,是有緣由的。」我們三人都疑惑地看向他。只聽他輕聲道:「冬天裡京城裡林韜犯亂的事,本來皇阿瑪因懷疑我,才密召我出塞。可三月間這樁公案竟然告破,結果自是與我毫無干係。我當時一時意氣,便說」皇阿瑪可曾想過,既可怪錯我這一件事,便可怪錯我很多事「……」十三說到這裡,我們其餘三人也都不約而同地向前探了探身,均知能在康熙爺面前這般講話,是需要多大的勇氣,更何況這人是失寵已久處處見疑的十三。

  他續道:「我衝口說出這話,心裡也是打鼓個不停。誰知皇阿瑪並未動怒,我也算逃過了一劫,事後真是屢屢後怕。」說完,他聳聳肩沖我咧嘴一笑。

  阿瑪點點頭,笑道:「原來如此。」四阿哥也展開了眉,輕輕頷首:「因禍得福。」十三哈哈一笑,道:「如今背後的眼睛也少了幾隻,俸祿也複了幾分,日子舒坦得緊。」他微笑著看向四阿哥:「這樣就夠了。」四阿哥挑起了眉毛。

  十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阿瑪,道:「在這花園晃了兩年,我倒是沾了些佟老爺子的仙氣和芷洛格格的迂氣。」迂???我撇嘴又撇頭,不再看他,卻見阿瑪也揶揄地看了我一眼,似乎還微微點頭,不禁咬咬嘴唇——這倆人!

  只聽十三站起身來,接著說:「現在我只想做五哥——遠離皇父的眼睛,而後保有一絲血脈真情。」言及此,語調已甚是鄭重:「四哥,您帶著老十三走了這三十年,或許此時方可不再為我煩憂。」四阿哥緊抿著嘴,也站起了身,側頭看向十三,似乎在重新認識這個男人。終了,他低頭輕輕一歎,而待抬起頭來,已是嘴邊含笑。他敲了下十三的肩,笑道:「話別說得太滿。」十三哈哈一笑:「盡可走著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