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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年氏、李氏你一言、我一語安慰個不停,這個說偏方,那個說名醫。那拉氏只是勉強應付,神色一直鬱鬱。

  這合府上下,真正盼著弘暉早日康復的,除了四阿哥和那拉氏,大概就只有絲毫沒有利害關係的我了。其他人,莫不各懷心事,自打算盤。

  那拉氏絲毫沒有了平日的從容,現在的她,只是一個普通的母親,為自己兒子的病日夜揪心,心力交瘁。

  坐了一會,我告辭出來。走出院門口,迎面碰到四阿哥。

  我上前行禮,他沖我點點頭,走了進去。暗自留神他的表情,還是絲毫不亂的平靜。自己的兒子,他不擔心?我搖搖頭,稚子而已,雖然疼愛,也不是生活的中心,他關心的東西太多了。望著他的背影,我突然一陣難過,這裡到底還有沒有可以讓人相信的東西?連父子親情都只是這樣。

  當晚,弘暉病重,又拖了一日,終還是離開了人世,年僅八歲。

  我忙趕到那拉福晉房中,發現裡面已經站滿了人。抹淚的、勸慰的,吵吵嚷嚷,而唯一不出聲的,就只有木然坐在椅子上的那拉福晉。我的心,被揪得一痛。那拉福晉平日最講究儀態,無論何時頭髮都一絲不亂,腰都挺得筆直。而現在,她軟軟靠在椅子上,眼神遊散,一動不動,似在極力忍耐自己的悲哀。

  為什麼她經歷這撕心裂肺的喪子之痛,還要在這坐著聽這些言不由衷地安慰之詞?我回頭低聲吩咐了碧雲幾句,轉身走到後院。

  過了會,那拉福晉緩緩走出來,步子有些蹣跚。我過去扶住她,她疑惑的看著我。我歎了口氣,轉過身去輕輕抱住她,柔聲道:「姐姐,這沒人,你難受就哭出來吧。」

  那拉福晉身子一僵,隨即微微顫抖,我輕拂她的背,抬頭望天。一時間四周寂靜無聲,只有呼呼而過的風聲。

  我的肩膀上,濕了一片。那拉福晉的絕望,通過她止不住的顫抖直傳到我心裡。我靜靜在這陪著她,覺得嗓子有些哽咽。

  「衡兒,你沒做過母親,不會理解,失去了孩子意味著什麼。」我緩緩往回走,心裡想著那拉福晉哭過後,神色平靜的對我說的這句話。

  是的,我沒做過母親,可我做過女兒。

  一個一直不敢深想的問題突然湧上心頭,沖的我站不住。回過頭讓碧雲先走,我過去扶著柱子,咬著嘴唇,努力讓自己不哭出聲來。

  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嘴裡鹹鹹的,嘴唇被我生生咬破。

  我的媽媽,是不是現在也在時空的某一角落,強忍著痛苦,默念著我的名字流淚?失去了我,她會怎樣?想到小時候我生病時她焦急的臉,想到上大學時打電話她裝作不在意卻不小心流露出盼望我回家的意思,想到和她手拉著手逛街,想到和她嘻笑打鬧,徹夜長談,想到我最孤獨最無助時,媽媽用淡淡的語調勸說,讓我知道我永遠有最有力的支持……別人的心只能分我一塊,而我卻永遠是媽媽的唯一。

  如今沒有了我,媽媽你怎麼辦?那拉氏悲傷的臉,慢慢和我媽媽的重合在一起。

  我哭到渾身脫力,軟軟靠在柱子上,一時間腦裡一片空白。

  「是衡福晉?」隱隱聽到有人說。

  我木然抬頭,一個有些眼熟的小太監在我面前詫異的看著我。是誰?我想不起來,也不想去想。擦了擦眼淚,我一眼不看的他轉身離去。

  冷風吹得臉上的淚痕生疼,我不由得加快腳步。不敢再想媽媽,但那拉福晉的悲傷卻深深感染了我。

  「你又是怎麼了?」一個聲音叫住我。抬頭一看,四阿哥站在我面前,面色陰沉。

  他這是下朝回來?我的心中不禁一陣憤怒,那拉福晉雖然不說,但對四阿哥,也是怨的吧?但他是夫君,他是天,就是怨又怎敢表現?這種日子,不在家陪悲痛欲絕的妻子,還照常辦公上朝,做給誰看?

  兒子死了,帶走了母親的一切,卻換不回父親的一天陪伴。對那拉福晉,弘暉是唯一,對四阿哥,不過只是個「之一」罷了。這裡有幾個唯一?卻有太多的「之一」了。

  我一陣心灰意冷,只覺面前這個人冷血之極,剛才所有的悲哀都一下子湧上胸口,一句話不經思考脫口而出:「杜衡在為別人難過,可最該難過的那個人看起來反而若無其事。」

  四阿哥臉色驟變,一道冰冷的目光猛地射向我,我挺直了腰板,毫不退縮的回望過去,兩人在風中僵持著,一動不動。

  也不知多久,四阿哥的眼睛暗了下來,一抹悲哀一閃而過,他迅速移開目光,快步而去。

  當晚,我在房裡捧著書,卻怎麼也看不進去,四阿哥眼裡那一抹悲哀在眼前不停浮現,是不是我說重了?心中有些忐忑。

  隨手翻著書,突然一張紙掉了下來,我一瞟,好像上面記得是什麼帳。我盯著這張紙良久,歎了口氣,下了決心,叫碧雲拿來外衣戴上燈籠,拿著書出門而去。

  今晚府裡格外的靜,我走到四爺書房門口,向裡望瞭望,黑著燈。我猶豫半響,吩咐碧雲取燭臺過來,讓她等在門外,自己輕輕推門而入。

  黑暗中的屋子,更顯空曠。四爺的書房沒有多餘的擺設,我徑直走到書桌前,發現上面零亂的重重疊疊擺著好多張紙,不禁有些奇怪,按說他最愛整潔,怎麼會放著這些個亂七八糟的不收?拿著燭臺湊上去,我愣在了當地。

  滿桌鋪開的,都是一個稚嫩的字體。「人之初,性本善。」「不患人之不知己,患其不能也。」「兒子弘暉恭祝阿瑪金安。」……有平時的習字帖,有做的文章,有請安帖,那童稚的字體旁,無不密密麻麻伴著那個我熟悉的剛勁字體,有鉤出錯字,有修改文章,有嚴加批評,有稍事鼓勵……每一張紙,都被細細撫平。

  眼淚靜靜流下,我不知如何才能收回那句話。

  「不是說誰都不准進來?」一個聲音突然響起,我一手一抖,燭臺掉在了地上,屋裡又是一片黑暗。

  我順著聲音望去,一個人背手站在窗前,銀色月光斜斜照在他身上,宛若雕像。

  「我……」突然不知該說什麼。

  他聽到我的聲音,有些詫異,回過頭來。是那平靜淡然的表情,可這次我卻發現他的眉頭,是緊鎖的。

  雖然他有太多其他的事,可這喪子之痛,並不比誰少。只不過,他選擇壓在心底。不是只有哭哭啼啼才是唯一的表達。黑暗中我望著他的眼睛,情不自禁的說:「活著的人再難過,也要往前走。」只覺得句話,是他的心聲。

  他的眼光逐漸變得柔和,我心中一陣難過,這所有的苦,他都壓在心裡,要怎麼承受?誰都不能停下他的腳步,可他自己獨自上路的孤獨寂寞,又有誰知道?

  我緩緩走過去,站在他身邊,默默不語。他背轉身去,並沒有讓我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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