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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此時整個西暖閣靜了下來,斜陽落在養心殿金黃琉璃瓦屋頂,折射至周圍花叢綠樹,越覺蔥翠鮮亮。胤禛面色漸漸暗沉起來。「都查清了嗎?」

  「查清了。那明海是幾年前允禟遣人覓來的。前幾日,其明雲遊四海,實被滅了口。另,此次京畿鬧饑荒,允禟亦挑唆了允祉、允祺一同買米囤積,致使一觥米高漲至八兩,意圖激起民變。」允祥神色嚴峻道:「臣覺方才馬齊所言極是。允禟背後應為——有人指使。現今朝中百官多依附於允禩允禟門下,結為黨羽,共同進退。皇上本宜儘早削除,以免尾大不掉,遺禍後端。可皇上方才親政,又有心濯清世俗,固宜先穩權基,時以待日,皇上威德並重,百官臣服,莫敢不從,令無不行。彼時其勢力自不足為抗。」

  胤禛抬起右手慢慢摩挲著額頭,他自登極後,每每總左右掣肘,多有顧忌,可如動干戈又恐百姓不安,朝野震盪。「這允禟乃是奸詭叵測之人,遠非允禩、允禵可比。他二人朕還真望其能後悔,明白過來方好。可如真是『萬難化誨』,允禩之黨,縱有千萬之眾,朕也要連根剷除,決不姑息。」他看了看允祥塌陷的眼窩,不禁動情道:「這幾日,你辛苦了,朕知道你受的委屈不比朕少。」

  允祥溢出絲苦笑,感慨道:「皇上,臣現時才算真知道了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愁白了頭是啥滋味了。」說著便要起身取過旁邊一摞帳冊。

  「那些一時半會的也看不完,你先擱這,朕等下看。這一下午不知不覺的也就過去了,你索性留下用了膳再走。」

  允祥自是答允,喚了內侍送上膳食。他一眼瞥見隨食同上的一扁銀盒,心裡還想著那裡頭究竟放的是什麼,便見雍正微露喜色,掏出把銀鑰匙打開了匣子,取出張灑金紙箋細細瞧了起來,面上笑意漸濃。

  「一覺醒了,已是夜裡兩點。你也許還沒睡,是還在看摺子嗎?今夜很冷,我卻只能托月光娘娘替我看看胤禛可有穿暖,可會太累……昨日你讓我需多吃些,你說你將有宵夜可吃,而我夜裡可能會餓。聽得我心裡酸酸的。有一日,若你不需熬夜,不用再吃宵夜才好。

  胤禛你總怕累了我,可你知道嗎,這一段日子我從心底笑到臉上,你給了我人所不能給予的真快樂。原來胤禛如此神奇,一個人僅僅是一個人,卻能讓我找到我從所未有的全部,如情人知己,如良師益友,如慈父友兄……胤禛我會堅強,會堅持,會好好待你,一如你之待我,你我且待時間去證明,這世間任何秤與尺皆不准。

  ……胤禛,世人苛責根本不足為懼,縱然此時亦或很久都無人懂你知你,但總有那一日,幡然而明,世間懂你賞你之人比比皆是。

  胤禛,再難再難請為我而歡笑,笑能令人年輕,和我在一起,你應能得到這些才公平!否則,我還能給予你什麼?

  我乖乖聽話去睡了,於夢中想你的人。」

  雍正收起信箋,看了允祥一眼,「這是宛琬搞的什麼專屬密匣。這傻孩子,都快三十的人了,還喜歡鬧這些,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是童心未泯。」話雖是怪責,他眼中卻全是歡喜。

  允祥微微一笑,並未接言。

  第六十五章

  永和宮。

  「朝廷上,君為臣綱,講得是個忠字。可在這後宮裡,夫為妻綱,要的是個敬字。在那些個知書達禮的家裡,為人妻子的都要敬愛丈夫,舉案齊眉。便是尋常百姓家裡要過上安生日子,也得要夫妻敬愛。我為啥和你嘮叨這些,這新年裡,咱得有個新氣象。你們萬歲爺呀,他那個為夫之道,做得是不好。可你啊,你這為妻之道卻是一點也不能缺。你可明白?」

  「是,媳婦謹遵皇額娘教誨。」皇后輕聲應道。

  皇后本陪著太後坐於上首炕沿,她視線越過花架落於端坐一旁,默不作聲的宛琬身上。

  太后順其目光亦瞧了過來。那個孩子,每日晨省昏定,承歡伺顏,日日陪著自己敬佛修禪,不論她諸多挑剔,她從沒有畏懼退縮,總是進退有序,應對得體。自己素有痰疾,天氣稍轉冷,便早晚咳嗽。宛琬自知她厭苦,不喜湯藥後,便與太醫院御醫們,從眾多古方、民間驗方、宮廷秘方中巧思奇配,親身遍嘗藥味,配出丹丸。將她的藥餌飲食一律打點妥當。此刻,縱然她仍心存芥蒂,面對如此聰穎靈秀的宛琬,也不得不生出三分憐愛來。

  太后略一沉吟,喚過宛琬,牽過她手,面對皇后道:「這孩子,我瞧著也伶俐,你們本是一家,這樣也好,日後更可同心協力伺候好萬歲爺,他呀——」她微微一歎,倒又不往下說了。

  宛琬唇角微微一動,欲言又止,倒是皇后接口道:「皇額娘,您且管安心,宛琬這孩子我自小看著長大,脾氣秉性最是溫良,皇上萬沒有什麼可不稱心的。」

  「這就好。」太后低喃一句,又嘮了會子閒話,微露倦色。「這會子,我也乏了,你們且退安吧。」兩人一齊告退出來。

  宛琬刻意挪後出殿,才出了角門,便見安嬤嬤遠遠候在那裡,她掉轉頭緊步向前欲走了開去。

  「慢!」身後突傳來一聲喊,宛琬只得頓住腳步,回頭見皇后一身雍容端莊地立於她身後。

  宛琬微微屈膝行禮。「不知皇后還有何吩咐?」

  皇后暗暗攥緊了拳,出言喝退身邊人等。

  「我知道,」她冷冷一笑:「你恨我。」

  宛琬抬起臉,眸底平靜無波,如望著個陌生人般看住她。「恨?不,這天下沒有人比你更懂得恨,更懂得假借恨來傷害他人。我從沒有想過要對付誰,又哪裡會知道什麼是恨?我不恨你,只是學會認清事實,保持距離罷了。」她身子側避過風口,然而凜冽的勁風還是刺得她臉頰有些生疼。

  這世上總有些人明明自己做錯了事,卻總將錯誤發生的原因歸咎於別人身上,她心裡非但不會有悔疚,反而充滿了仇恨,反而執著於報復。

  皇后半晌不語,面上有難掩的痛苦,緩緩開口,聲音暗啞:「這個家裡沒有人是無辜的!你和他一樣,只是道貌岸然罷了。」話說出了口,她臉色稍稍緩了下來,「你幼失怙恃,是我把你引進了門,長伴身側。可亦是我兩度設計了你,——好,你我之間的恩怨就算一筆勾銷。可你對允禵又何其殘忍?是我讓他覺得他才是那個最適合你的人,是我挑唆了他去皇上那求親,亦是我告之他,他終究是要棄你後再托出全盤計畫,依十四性情怎忍心會讓你再留於我這蛇蠍女人身邊,共侍一夫?那麼多年,他待你之心不可謂不誠,不可謂不真,可你曾有一時一刻一會替他著想過?」

  婉琬似被她的言語釘住了般,發不得聲,她閉了閉眼,將五味雜陳的心緒拉回滿面淡漠。

  命運是什麼?命運它有時便象如來手中的捆仙索,將人緊緊纏住,讓她空有滿身力氣,卻連一點兒勁也施展不出。縱然她無心,卻早已被他們生生拽入旋渦,身不由已。

  可他和她,邊疆一別,雖不是永別,卻也走到了盡頭。

  師傅說得對,在這裡,與人無爭,根本是徒勞無功而又愚蠢的行為。凝望遠處的瞳眸緩緩拉回,宛琬直視住皇后,意味深長道:「這世間誰的傷痛末了不是獨自添療?誰又能幫得了誰半分?人總要自己跌倒了才會知道痛。」還恨他嗎?還怨他嗎?曾經共同經歷了什麼只有他們倆人才知道。他人縱然輪番上陣,反反覆覆,拼命提醒,徒叫她生厭。

  那些不忍回首的前塵,悲傷得令人難以承受的往事,她終於可以轉身面對。

  皇后面上閃過一絲失望之色,婉琬從前待人總是熱情如火,難道這麼多年,她終變得堅硬如鐵。不,她瞭解她,她的心只怕沒有她的嘴那樣硬。「你們不是一樣的人,縱然勉強在一起,他不辛苦,可你會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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