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清宮夢縈 | 上頁 下頁
一五六


  「朝廷的財政是一年不如一年,自西北用兵後,更是掏空了底。可眼下的政治時局,比起財政情況,更是亂成一團。遠的呂宋山島存有前明後裔之說尤有人信。恐會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敢做逆理之事。其危害于民于國勝於盜賊,不可不防。而西北羅卜藏丹津等人更是野心勃勃,蠢蠢欲動。再看眼前,眾所周知,自五十年江西暴動以來,年年各地大小暴動不止,雖都未釀成大亂,可也需防微杜漸。強兵寧可百年不用,卻不能一日不備。可如今八旗訓練不過是虛應了事。每至校射之期,大臣們才來校場飲茶,閒扯一陣便各自散夥。更有甚者,任領侍衛大臣三年,竟一次都未曾見過侍衛騎射。軍中器械多有損壞,卻無人修理。而撥下的修理費、添置費早落入官員私囊。就算朝廷派人定期檢驗,也是各旗之間相互挪借,瞞過再說。此等劣跡種種,百弊叢生,叫朕如何不痛心疾首?如何實行寬恕?如今究竟是該從寬還是從嚴,難道不該觀乎其時,審乎其事,當寬則寬,當嚴則嚴。」

  在一封封奏章、封事中,胤禛才明事情遠比他知道的還要嚴重,朝廷綱紀紊亂,吏治頹敗,官場貪污成風,國庫空虛;不合理的賦稅壓得人民奄奄一息;乾旱、水災,一再吞沒人民以血淚開闢的家產;數以萬計的人民無田無家不可避免地淪為盲流,進一步激變成各地剿匪滅之不盡;而隊伍日益龐漲,不事生產的八旗子弟卻腐化縱欲得近乎變態。這個暮氣沉沉的大清帝國,種種問題,以摧枯拉朽之勢倒向了他。

  「歷朝歷代讀書人均不交稅不當差,如今朕要他們少扯酸話廢話,一體納糧當差,可算是得罪了天下的讀書人,你們恐怕朕會留下千古駡名,但朕並不在乎這些。知我罪我,且由他人說去,況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如今最大的攔路虎並不是這些文人秀才。聖人孟子曰: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這道理朕如何不知。可害群之馬也正是這些皇親國戚,顯宦之家,惟有他們,才有可能挾天子以令諸候,巧取豪奪,魚肉百姓。往日聖祖皇帝亦知此弊端,不過不欲深究,事發每每從寬處理。然朕今不能如皇考寬容。古曰:治國之道莫急於安民生,安民之要,惟在於吏治,吏風不正,一切政令都只不過是流於形式。朕在藩邸數十年,深知官場腐敗成風,卻還未料到內地官吏已膽大到敢將收回的錢,少銅的含量重新鑄造。而偏遠雲南等地土司私自苛征暴斂,恣意虐殺土民,竟對犯其法而被殺害的家屬,還要再徵收五、六十兩不等的銀子,堂皇稱之為「玷刀錢」,簡直惡劣之極!乾旱水澇時,官員要麼為保政績,隱瞞不報,不顧百姓死活,強攤硬派完成稅收,激民謀反;要麼上瞞下騙,吞沒賑災官糧私賣謀利。就算是偶爾幾個操守好的,想守操節也不行。下官要跟長官彙報事宜,需先送開門費和通報費;良民要納稅,先交納稅手續費。明明醜陋不堪,還要美其名曰:炭敬,冰敬;更別說任官禮、升官禮、就職禮、年禮、節禮、壽禮花樣層出不窮。那山東巡撫黃炳一年的正項俸銀只有130兩,俸米130斛。可他每年收受的各項規禮倒有11萬兩。這都是些什麼破規禮?簡直是混蛋透頂!自今日起一律取締。傳朕旨:倘再有私收規禮者,將該員置之重典,其該管之督撫,亦從重治罪。」

  他稍一停頓,繼續道:「可朕才下旨抄家,殺他幾個貪官,即有人上奏:我皇初承大統,宜施仁政,懇請筆下容情,莫使他舉家哀泣。朕倒想問一問,他一人哭一家哭,比之一郡哭一方哭,究竟哪一個更令人痛心?貪風大盛,於朝廷,必結黨營私;于百姓,必橫徵暴斂。正因如此,才行成今日這種令不能行,禁不能止,懷私罔上,黨同伐異的混亂局面。朕既蒙先皇錯愛,託付以國家之柄,當應天下為公,豈能懷婦人之仁?」

  胤禛望向坑幾上堆放的奏摺,眼睛裡又湧出那股子不容抗拒的自信。「你們看這一疊疊奏摺,平日裡論正事不見有所得,如今個個倒都是能言善道,什麼祖宗陳規,什麼天象災禍顯示,什麼民間童謠流言全來了。朕告訴你們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縱然前方是刀山火海,雷霆深淵,朕亦置之度外,萬死而不辭!朕成立會考府就是要從上至下,從裡至外,務必盡掃積弊,清查到底。允祥,你是總理事務大臣,你若不能清查,朕必另遣大臣,若大臣再不能清查,朕必親自追查!凡抵抗欺瞞拒不賠付者,朕只有一個辦法——殺無赦!」他說出最後三個字時,斬釘截鐵擲地有聲,聽得屋內另兩人有如石破驚天。

  馬齊怔愣有時,方緩過神來,他忽就想起了「治亂需用重典」這句話來,不管日後皇帝是否能以一己之力蕩滌污濁扭轉乾坤,只憑他這腔熱血雄心,他馬齊便已明瞭先皇為何會將萬世基業託付於他。年輕時他亦曾想過,堂堂七尺男兒,既入仕途,不入閣,不做到首席大學士,又如何能把自己的滿腹經綸用來報效皇上報效國家呢?歷經幾番風雨,幾多坎坷,總算如願以償。可正值他春風得意之時,偏遇滅頂之災。他雖事先已知皇帝心意,但憑著一股忠心、責任感,仍直言舉薦當時他覺得最為賢能的允禩為皇太子。卻讓自己一下從最頂峰滑落至穀底。雖說後來皇帝還是重新起用了他,但他那顆熾熱的心漸漸也就冷了,他只求能潔身自好善始善終便罷。剛才皇帝這番慷慨陳詞,讓他久已麻木的正義感又油然而生,但他畢竟已是古稀老人,嚴峻的現實仍叫他憂心憧憧。他稍動了下僵直的身子骨,歎道:「皇上高屋建瓴,乾綱英斷,老奴聽了方才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啊。」

  馬齊還在那蹉噓,倒是胤禛,臉上烏雲早已退盡,好像剛才他壓根沒說過什麼般,翻了翻坑幾上奏摺,隨口道:「這一堆廢話中,倒還是允禩明理,體恤如今國庫財政拮据,上了個摺子提請裁減聖祖梓宮奉移山陵所用人夫等,朕想准了。」

  馬齊聽著皇帝似波瀾不驚的話語,悟著他方才話中偶露的弦外之音,方才醒悟他前篇長論的真正涵義,頓時感到皇帝真是個深不可測的人,心中敬畏越加凝重。自古帝王最忌朋黨,雖說胤禛登極立封允禩為廉親王,可只不過是因為他權基未固罷了。但八阿哥他如今事事拖住十四阿哥,倆人焦不離孟,孟不離焦,而十四阿哥又牽連著皇帝的生母——太后。難,這話還真是難說,可馬齊亦知道有些話,如現在不說,只怕以後自己就沒有機會再說了,便啟唇道:「皇上宅心仁厚,一心為國為民,未曾猜忌有心之人會別有所圖,」說到這,馬齊覷著皇帝神色,小心翼翼道:「老奴陋見,尋常百姓家裡,便是再窮再苦,若有老人仙逝,必也要砸鍋賣鐵,籌措銀兩,體面送走。如何廉親王想的法子,省來省去全是叫皇上如何節省修建聖祖皇帝陵寢的法子?自古聖朝以『孝治天下』。世人皆知古之聖人舜,因其大孝,被尊天子,因孝而一世能得其位。廉親王向享賢名,如何竟會糊塗到要皇上背負『不孝』之惡名?」

  胤禛露出恍然大悟神色,「朕亦疏忽了,滿朝文武中能看透的,除閣老外,恐無第二人了。這個奏摺朕是要駁回才妥啊。」

  馬齊被戴了高帽子,不禁有些歡喜,忙謙遜了幾句,接著道:「廉親王蒙皇恩兼管工部,明知皇上嚴令清查各部虧空,他卻將應嚴追還項者,自行寬免,以搏自身賢名。這時他倒又不記得國庫空虛了。」

  胤禛斂起笑容,沉思了一會,又問道:「那你說他為何要如此呢?」

  馬齊壓低了聲音:「老奴原愚昧,亦受其矇騙,曾力薦其於先皇前,後萬幸聖祖皇帝點醒。可其至今仍無悔意,往日朝上官員得其利者甚多,是以其門下黨羽甚眾,其必有不臣之志,惟時不濟而未發。」

  是他們都太多心了還是允禩他確有此圖?胤禛心底自問,但他依舊不顯山不露水道:「真如此?朕實不敢信。」

  馬齊遲疑片刻,他本想把事情說得委婉一些,但面對著皇帝深藏不露的眼神,他不免有些慌亂,索性竹筒子倒豆將從前允禟曾讓西洋人穆經遠去到年羹堯處贈送銀兩及兩人私下書信往來等前塵舊事全說了來。才一說完,馬齊突然想到今日皇帝恐怕是特意誘他當著怡親王的面逼他擺明立場,慮到這一層,他驚出一身冷汗。感歎他深沉練達工於心計的同時,亦清楚自己的仕途結局究竟能否善終全掌控在了他手中。

  其實馬齊就是不如此直說,有些事胤禛也再清楚不過了。他深深知道,他與他眾位兄弟間的鬥爭僅僅才開了個頭,他們真正的廝殺招數只怕還在後頭。允祉書生意氣,允禟奸詭卻衝動,允誐純是跟風,允祺、允裪還有待再察,惟獨允禩、允禵兩人叫他為難。允禵,他投鼠忌器。允禩向有賢名,再加允禟的財銀相助,如今滿朝文武,上至內閣學士,各路言官,下至各地巡撫,莫無其黨羽。這些人擰成一股繩,齊齊發力,根深大樹亦能推倒。他既要打下這只雁來,卻又不能叫它啄瞎了眼。更何況兄弟鬩牆自相殘殺,難免日後為天下人詬病。這個惡人,不到萬不得已他真是不想當。

  想到此,胤禛伸著指頭,漫不經心地叩著眼前的花梨木坑幾。「朕並非懼怕賢良、仗恃威權、以勢壓人,依戀皇位之男子,倘若他們真能誠心收服天下,朕實既喜且愧,心甘退讓。但國之大器,並非小恩小惠,以財賂買,叩請虛名便成。朕如何能愧對先皇囑託。況參天之樹,必有其根;懷山之水,必有其源。他們與朕都是骨肉相連之人,于國于家,于情於理,朕都不敢想他們會走到那一步,朕只祈能『敦睦一本』啊。」

  馬齊心裡一格登,一時倒揣摩不透他的心思,又暗忖可能時機尚未成熟,他說的不過都是些檯面話,便又定了定心。君臣三人又就其他國事談論片刻,馬齊見皇帝有叫去之意,便起身恭請退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