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清宮夢縈 | 上頁 下頁
二二


  宛琬如鉛灌足,那顆焦躁不安忐忑晃蕩的心,一下落回原地。她似聽見有人朝外走來,轉身一路狂奔,直跑出了院牆才刹住腳步,兩手扶住雙膝喘息不定。

  抬首望去,她面前空空如也,只有一堵綠瓦白牆。牆內探出紅豆樹枝,無聲于湛藍天空下,花色乳白,大似茉莉,盛開如銀,憑風掠去,清香淡雅,美得驚人。它自南邊移來後,不知是否水土不服,十幾年來從未曾開花結果,今年過了六月原以為它也不會再綻放了。

  這一刻,宛琬忽就明白了她第一次愛上了一個人,也許早在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沒有原因,沒有理由的她就愛上了,所以她才不由自主想伸出手去抹平他緊鎖的愁眉。真是一見鍾情嗎?她想,也許在一見之前,她已經累積了太多的夢想與期待。她走了三百年的路原只是為了與他相遇。冥冥中有股力量讓她捨棄了一切的奔來卻還是來的太遲了,他早已是別人的夫,別人的父。就象蝴蝶終究飛不過滄海,她的夢才剛剛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宛琬回了屋,莫名就病倒了。請大夫診了脈,說尚不礙事,只是鬱氣傷了肝,服藥靜養便可望好。

  這日半夏見宛琬又朦朧睡去,便取了針鑿去外屋守著。

  耳畔的風,嗚嗚低沉得像在哭泣。佛說:忘記並不等於從未存在,一切自在來源於選擇,不如放手,放下越多,越覺得擁有更多。宛琬心口一陣悸痛猛然醒轉,屋內寂靜,只餘擺鐘滴答做響。

  一股無奈的鬱悶在她體內四處衝撞激蕩,卻找不到一個可以發洩的出口。那樣痛楚,偏生又那樣孤寂無助。她多想投在母親懷裡痛痛快快哭上一場。忽覺得猶如溺水窒息般透不過氣來,鼻翼一翕一翕的,體溫驟然下降,四肢冰冷,她是怎麼了,不及她啟唇喚人,一陣狂咳,白沫沿著嘴角流出,她昏厥過去,不省人事。

  半夏疑聽見聲響,又靜了下來。她終不放心,入屋查看,驚聲喚人。

  延醫診治,說是肝火鬱結後又邪氣入侵,大夫們心底皆惑她脈搏似有異與常人,卻因過於荒謬而一致噤口不言。一樣的診斷,略有不同的藥方,但她服了全不見好。昏昏沉沉了個把多月,秋風乍起時突又發起了高燒,來勢洶洶。宛琬面色紺紫,先是顏面手心微汗,隨後遍及全身,大汗淋漓,一日裡衣裳要換過幾身。試遍了中藥、針灸,無奈那高燒總也不退。

  宛琬偶爾醒轉過來,被人強灌下幾口藥汁,便又沉入了黑色夢鄉。她宛如置身炭火烈烤,無數個人影在眼前晃動,張張都是陌生面孔。像已掉落至煉獄中,那般污垢,擁擠不堪,她隨著那陰森聲音指引,茫然無主地朝前行走,聲聲誘惑,只要渡過了奈何橋,生死苦痛便都一筆勾銷……忽地如晴空霹靂般閃入一絲光亮,那光越加明亮,耀得那些鬼蜮全消,窒息將死之人霍然呼吸進新鮮空氣。

  宛琬迷迷糊糊睜開眼,想轉過頭去看四周,卻覺得脖子好像不是自己般,怎麼也動彈不了,耳邊聽得一陣喧嘩,「好了,好了,宛琬的燒總算退了,她醒了,天冬你快去回稟了爺。」福晉驚喜急促的吩咐道。

  她嘴唇乾枯欲裂,喉嚨嘶啞發不出聲來,勉力喝下了些湯汁,又合睫睡去。

  素香嫋嫋,如雲如霧。

  宛琬慢慢睡醒,恍在生死間走了一遭,聽到半夏在外間向人低低回稟,稍停響起胤禛低沉溫潤的聲音。

  相愛是兩個人的事,而愛他是自己的事,她會慢慢把他忘記,讓它永遠珍藏在心底,深深地。宛琬閉上眼睛,佯裝熟睡。

  胤禛悄悄步入。

  巴掌大的那張臉越發清瘦,如墨的絲發披散在枕,憑地添上幾分孱弱,胤禛伸手探了探宛琬光潔的額頭。熱度真的全退了,那雙晶透明麗的眼眸緊闔,菱唇抿緊,她熟睡的臉孔顯出了意外的嬌弱。

  胤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宛琬和他拌嘴時的嬌嗔模樣,臉上揚起抹不易察覺的懷眷之色。這傻孩子每每和他爭執,總是弄得面紅耳赤。她看上去尖牙利齒,其實心思細軟,一旦發現他的異樣,立刻浮出緊張神色,忙不迭想法哄他,真是個……可人兒啊。

  燭火猛然竄升,爆出畢剝聲響。

  宛琬聽著他的腳步聲漸漸走遠,忘記一個人,原來是需要屏用她全部的身心和力量。不經意間,他的氣息,他的聲音,依然會牽動著自己的心。猝不及防,避無可避,仿如冰層下的海水,在一片波瀾不驚的平靜中急流暗湧。大概是時間還不夠久吧,宛琬想,她會忘記他的,時間會幫她舔養傷口,讓她慢慢癒合。

  過了七、八日,宛琬精神漸長,下榻行走自如。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你總算是救回一條命了。你這病來的奇怪,大夫們也診不出個原由,任這身子一日日的枯跨下去。」福晉想起還一陣後悸。

  「姑姑,我只記得最後渾身燒的難受,你們拼命給我灌了好多苦得要命的藥,後來我怎麼突然就好了呢?」

  「你這條命能揀回來呀還多虧了爺。你原先的怪病好好停停,停停好好,總好不透,拖到了入秋,莫名又發起了高燒,用盡了法子也退不下去。爺不知怎麼就想起了三十二年間的事,去『救世主堂』給你找來了洋大夫。這也奇了,兩針下去你的燒就退了。」

  荷塘。

  在她的昏睡沉眠中秋日已早早到來,宛琬望著滿池殘荷,遙想病前還是夏季無邊的碧荷。夜露凝滴,晨風一起,溜地一蕩便從葉邊滾落墜下,映著晨光璀璨如眸卻瞬息不見。

  北方初秋的風已有些浸骨,宛琬轉身欲走。

  「千頃荷塘含苞怒放宛似還在眼前,轉逝之間,已是滿塘凋殘。」身後幽幽響起胤禛的聲音。

  宛琬的心怦怦亂跳,她咬緊唇畔,深深呼吸。「荷花開敗了,還可賞秋日素菊,聞桂花芬芳,看芙蓉嬌媚。待到冬日,又可見如荼茶花,臘梅千姿百態。」

  胤禛聞言一笑:「是我空傷春秋了,你說的對。四季芳草,萬物更替,方才是美,方才顯繁榮昌盛。」他略一停頓,又道:「不論什麼,你總能看出好的一面。你對人做事總存有俠義之情,可若有朝一日,你被信任的人傷害了,出賣了,又該如何自處?」

  「人總要長大,最難能可貴的就是讓自己存有幾分天真、童心,對朋友保有點俠義之情。就算是被他傷害了,也不要去懷疑這世上可信之人。」 宛琬望著遠處,輕輕道。

  胤禛聽她一番話,不禁露出欣慰神情,溫言道:「你到底是年輕才能說出這樣的話,只怕你經歷多了,背叛多了,就不會有這般說法。」

  「不,不該是閱世越深的人就越不容易相信別人。處世的經驗久了,應更容易分辨出什麼人是真正可以信任的。他越瞭解人生就越會明白,有時信任別人反比處處提防別人更有智慧,即使偶因誤信別人而遭打擊,到底還是值得的。」宛琬轉過身子看向他,口吻平淡無波,「爺,這風吹著有些冷,請容我先行告退。」

  胤禛聞言一怔,探入她眼底,她那總無憂無慮的面容,此時卻帶有種奇異神情。那神情,他無從形容,仿林間群鳥飛盡後的茫茫雪地,異樣地平靜空寂。

  他的心那樣的寂寞,原來從前一個人時只是孤獨,而寂寞卻是心裡住著一個人,可他只能看著、想著,卻什麼也不能做。

  宛琬已漸漸去得遠了,胤禛卻還立在原地,久久沒有離去,悵然而驚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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