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清風入夢之怡殤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我呆住了,從來都說兄友弟恭,但胤祥卻是個可以讓我敬重的弟弟。事大事小,他心裡永遠明鏡兒一樣,有時候他仿佛就是另一個我,做一些我不能做的,彌補一些我不能彌補的。

  老八後來對我說:「既做臣子又做兄弟的人,遲早你只能留下老十三一個。」於是他只做他想做的,逼著我把當年奪嫡留下的硝煙繼續蔓延下去。至於老十四,我也很想像相信胤祥一樣相信他,可是額娘的眼總在我腦子裡轉,我便下不了決心了。我不能給他自由,留下他的性命是我唯一願意保證的,因為老十四並不會動容,就像小時候,我保護的是兩個弟弟,而每次清醒著感激的,都只有胤祥。

  常常想不明白,我成了皇帝,可我真正贏到了多少?功臣最後都變得狂悖,只把一個個任奸用佞的笑柄留給我。普天下猜測種種傳言紛紛,兄弟失和,父子離心,紫禁城角落的污垢遠比大殿頂上的金碧輝煌更吸引人們的目光。沒人知道,申斥老八老九的時候我脊背上的冰涼,更沒有人看見,驅逐弘時的那晚,養心殿的昏暗。

  不是我願意粉飾自己,是全天下總在向我要一個冠冕堂皇。其實皇父啊,他們最想知道的也正是兒子想知道的,您的心裡,究竟曾不曾屬意於我?如果是,那麼您現在能否安然瞑目了?如果不是,那就請您看看這天下,我,胤禛,沒有丟愛新覺羅列祖列宗的臉!我只有一生,縱不能有口皆碑,也至少換了個安邦定國。

  雍正五年以後,政局的波瀾趨於緩和,閒暇之餘,我常常能從十三弟病容上看到自己的老邁,歲月的消逝讓我每天都處於一種煩躁不安的狀態中。我急切地批閱著每一份奏摺,完善著每一件政事,還要面對永無休止的內爭外戰。有十三弟恭謹又堅定地陪侍一旁,多少能讓高置的龍椅少一些冰冷,可是終於,他放鬆地躺在那裡,不用小心翼翼也再不會勉為其難,甚至還有結髮知音相隨。難怪,他微笑得那麼愜意。

  ……

  「皇上,時候不早了,就讓怡親王……」猶豫的提醒聲把我從回憶中喚醒,我只得點點頭,由著他們去裝殮了。過了一會兒,小太監手捧著一個荷包過來回說是從王妃身上掉下的。我打開一看,清香撲鼻,裡面是一個木雕的核舟,舟底刻著四個小字「風雨同舟」。風雨同舟,我重複念叨著,轉手對小太監說:「把這個放在怡親王身旁,叫府中所有的家眷都在一處等候,另把弘曉阿哥叫來。」

  不一會,弘曉被帶了來,跪在我面前說:「兒臣啟稟皇父,求皇父準兒臣留在府中。」

  我一愣,叫他到身邊問:「自然是要留你在家,只是幹珠兒知不知道,要留下做什麼?」

  「幫額娘看家。兒臣答應過額娘,兒臣長大了。」小小的幹珠兒很嚴肅,我眼前一陣混亂,仿佛看到了十三弟幼時執意臥冰的樣子。

  叫人來領走他,我重新撿起那張信紙,並不漂亮的字跡滲透著決絕和任性。思索半天,我終於提筆將那「臣妾兆佳氏」的字樣濃濃抹去。弟妹,你如此溫慈之人,為子連聖旨都敢駁,如今這樣的託付,難道不嫌太重了麼?我不知道我還能庇佑這一門多久,弟弟該得的榮寵我會在有生之年不停地給下去,可是怡親王的頂子是不是戴得住,終究還是要靠這門裡的人!弟妹,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埋怨我的決定,你只要呆在你最想呆的地方,其他的就留給你們選擇的幹珠兒吧。

  「傳朕口諭,」我坐在正堂上說,「阿哥弘曉襲封親王爵,待大殮後,擇地另建新府,原府下人均留在原處,再行調派。念弘曉阿哥尚且年幼,著……」我指了指跪在最前面的一個福晉,「著怡親王妃傍依教導,待成年再行封賜。」

  底下跪著的幾個人都有些騷動,我喝了口茶接著說:「親王之妾室自願殉葬,朕深感其情,特准一切從側福晉禮,與親王同葬。」

  兩口棺槨整齊地排在我眼前,同進同退,同止同息。我的心窩又開始酸疼,這樣的感情我可曾得到過?是翩葉?還是歆瑤。「辜負此時曾有約,桂花香好不同看」,偶爾,我也曾寫下這樣的句子,我種的桂花香滿竹子院,可那院中暖著我的冷,收著我的心的人兒又去哪兒了呢?

  鬥轉星移,十三弟,你們這些離去的人是否已經齊聚一堂,把酒言歡?當我看見滴漏的水正在一顆顆濾去我的生命時,我竟然有些希冀,因為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反感那句「萬歲萬萬歲」,未盡的責任,未了的塵世,縱然千百年的忙碌又有什麼味道?終究,朕,是一個人了。

  八月,九州清晏的琉璃瓦在太陽下跳躍著光芒,桂子花開得正好,滿庭飄香。我放下朱筆,走到窗前抬頭望去,似乎聽得見半空的仙樂聲,八月,真是個不錯的季節……

  番外之弘晈篇

  歎不盡,一世枉錯蓼莪情

  「會嗎?倘若那靈牌上刻的是我的名字,額娘也會這麼傷心嗎?」

  這大概是我從小到大最迫切的問題了。可惜,對面麻木的您沒有看我,這是意料之中的反應,不怕您訓斥我,我只怕您不看我,因為,您從來不看我。

  一直都很想弄清楚在我身上究竟有過怎樣的淵源,為何我總像是寄居在這深宅大院的賓客?我常常試圖能從周圍探究出一些蛛絲馬跡,直到您離開。十幾年就這麼困惑著:您是我的額娘,我親生的額娘,為什麼在您選擇妥帖安詳地離開塵世的時候,卻連一個字一句話都不肯留給我?

  印象裡,孩提時代總有一個馨香的去處是我很眷戀的。可惜沒有多久,家裡變得很冷,我和二哥去了金碧輝煌的皇宮裡,一住就是三年。您回府的那天,是那個冬季最溫暖的日子,擠在您的懷裡,我又找到了安全感,您溫慈樂觀的性格隨著您的脈動感染著我,我便忘了抬頭看您的眼光落在何處。

  奶娘說,我小時候是個彆扭愛哭的孩子,沒有二哥隨和喜人。我猜想,這可能就是您偏疼二哥的緣故,可我還是覺得,它並不能成為您無視我的理由。從來我跟二哥走的幾乎都是同樣的路,學他所學,用他所用。您最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我的暾兒最是個穩當細緻的,省了額娘不少心,不管是學問上頭還是為人上頭都是極妥帖的。」其實您回過頭就可以看見,我一直跟在二哥後面,踩著他的腳印,模仿他的樣子,學習他每一個能讓您開懷的細節,不放過每一個能讓您關注的瞬間。

  憑良心講,您對我已經足夠關心,吃穿用度從不疏忽,很多時候還比二哥的要豐厚和精緻。年幼時我會對這種膚淺的不同暗自竊喜,然而天長日久,人心大了便也清明了,關心與疼愛究竟相差多遠的距離?這府裡只有我知道,就差一個眼神的深度。

  「額娘喜歡會念書的阿哥。」您大概不知道,這麼簡短的一句話成了我一輩子的生存目標,也許是元壽對二哥的贊口不絕刺激了我,也許是我對自己給您的回答太羞怯了,還不滿六歲的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爬上樹又跳下來!那段日子您離我真近,整夜整夜地守在我身邊,不時地用臉頰貼上我的額頭,有時朦朧中還能聽見您沉重的嘆息聲,我覺得很慚愧,但仍然很幸福。後來才知道,最希望得到的便是始終得不到的,對兒子的疼與愛於天下任何一個母親來講都是不可分割的,除了您對我。

  每到逢年過節,每到您打發來的小丫頭一成不變地傳達著您的套話的時候,我就會覺著這府裡真大,大得讓我的院子都落滿灰塵。額娘,如果您能親自來一次,世上便再沒有我可以計較的事情了。

  然而您來了,在我接受了與惜晴的指婚以後。您問我什麼時候對她上了心,我實在答不上來,如果一定要說有,那就是在您的眼裡看到對她的欣賞的時候。雖然我一度震驚於您的任性和不聰明,可是您在皇上面前的窘迫是我更不願意看到的。從我謝恩的那一刻起,我是尊重惜晴的,她很像您,一樣的周到,一樣的堅強幹練。儘管她在我這裡永遠也不可能超越畫兒,但是我願意給她一個相敬如賓的男人,為了背地裡苦惱的阿瑪,為了這一場皇恩浩蕩的婚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