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楚湘雲 > 清風吹散往事如煙滅 | 上頁 下頁
二三四


  她不喜歡那些維吾爾貴族。可在阿克蘇駐地,有兩位她非常喜歡的維吾爾老人,阿依古麗的父親巴拉提和公爹艾孜買提。

  在烏蘭布通戰敗之後,因為後援和補給的問題,噶爾丹一度極度困難。當時,除了得到來自第巴桑結嘉措和青海的大力幫助,噶爾丹也組織屬民大力發展農牧業,並從葉爾羌回部阿布都裡什特汗的部眾中調過去一批農業生產好手。巴拉提和艾孜買提就在其中,並在烏蘭固木留了下來,後來輾轉到了阿格策望日朗手下。他們不是奴隸,可因為民族和信仰的原因,受到冷待。

  聽說蒙古人光吃肉不吃菜,擔心沒蔬菜吃,惠芬從家鄉帶來不少種子。關係國計民生,賀大鵬黃敬勇積極投入,楚言也時時跑去幫忙。可他們四人誰也沒種過菜,投入的時間力氣不少,收穫甚微。反是陪著楚言下地勞動的阿依古麗做起田間活計有條不紊。

  從阿依古麗那裡得知,雖然在漢人看來維吾爾人也是遊牧民族,其實很多維吾爾人都是農作好手,農業發達也是南疆富裕的一個原因。

  楚言立刻向阿格策望日朗要來巴拉提和艾孜買提,把他們安排到種植季節較長的阿克蘇來,給了一片離水源較近的荒地,一包種子加說明,提供必要的工具和材料,由著他們發揮。老人們帶著兒孫辛勤開荒,不過兩年時間,頂風一面種上了楊樹苗,大麥禾苗迎風輕舞,沙棘籬笆長了起來,葡萄開始爬架,夏季瓜果滿園,冬天菠菜白菜鬱鬱蔥蔥。

  結束一天的勞作,老人打起手鼓唱起歌,婦女孩子歡快地舞蹈,襯托著滿園生機,是楚言在這個時代見到的最美的風景。巴拉提和艾孜買提樂觀開朗,忠實本分,勤勞肯幹,風趣智慧。楚言得空就喜歡往菜地跑,與他們攀談,很是投緣。

  阿格策望日朗把管家大權交給她,楚言又開始給兩個老人找活計。把緊挨著的一片地劃出來交給老人負責,種植耐寒的牧草,解決冬季草料問題。又買了一堆雞仔交給老人的妻子養。想著給雞撥拉點癟的麥粒爛的菜葉,再讓雞們在草地上吃蟲吃草籽,雞肉雞蛋就都有了,雞糞還可以做肥料。這被惠芬取笑小家子氣的算盤,得到巴拉提和艾孜買提的大力稱讚。

  疏勒一帶農業發達,如果周圍多是農田,孤零零的一個牧場,效益不好不說,也很容易發生矛盾。本著要做就要儘量做好的信條,她也在為昭蘇的新牧場打算,因為地處偏僻,她傾向於發展一些農業,至少做到糧食瓜菜自給自足。兩處的開墾,又得托給老人和他們的子弟兵。

  老人們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有象現在得到這麼多的尊敬和信賴,生活得這麼自如安寧,對這個年輕愛笑滿腦子主意的王妃又敬又愛又感激。疏勒離他們的故鄉很近,自然願意去。不情願去昭蘇伺候那些傲慢的大爺,可想到王妃到那裡避暑也要吃菜,就願意去了。阿克蘇這邊局面剛打開,也不能放開。唯一的問題是兩位老人二十年來在一起,結了兩重兒女親事,早已成為一個大家庭,這麼一來,怎麼著都得分成三下裡。

  四位老人沉默著,一兩個小輩眼中卻閃著躍躍欲試。

  楚言看在眼裡,輕輕一笑:「我得回去看看孩子。巴拉提老爹,艾孜買提老爹,你們合計合計,人手該怎麼分派才好?有顧慮只管說。」她非常相信兩位老爹的眼光和責任心。

  外間的小桌邊,圖雅正在木板上寫功課,看見楚言,連忙站起來。

  「醒了嗎?」

  圖雅搖搖頭。

  楚言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往裡張望了一下,回身坐下:「做完了嗎?有沒有不會的?」示意圖雅繼續正在算的一道題,自己則探身過去察看答案。

  圖雅有些忐忑地抬起頭,只見王妃滿面笑容:「很好!非常好!差不多都對了。這個和這個,再算一遍。」

  又遞過來一個錢袋:「烏拉木昨天去集市賣菜的錢,你替我收著,別忘了記帳,再合計一遍這兩個月園子那邊有多少進賬。」

  聽見裡屋有動靜,楚言連忙進去。

  圖雅一邊按照王妃的指示做著事,一邊聽著里間傳出來的王妃輕柔的說話聲和歌聲和小王子咿呀的童音,不由得想起了母親。母親還好嗎?還有人打她嗎?那些人應該會對王子和王妃心存敬畏。對待她母親,是不是也能收斂一些?

  想到王妃,趕緊集中心神,認真做事。不一會兒,又忍不住納悶:王妃很有錢,王子派人搬過來的箱子,她叫惠芬過數登記造冊,自己看也不看就讓人搬到儲藏的屋子放著。那間屋子裡放滿了值錢東西。阿依古麗叮囑她不要進去,更不要碰任何東西,因為任何一件都足以買下十幾個圖雅。王妃又為什麼對賣菜的這點零錢這麼在意呢?總叮嚀她收好,記得記帳,過幾天就要核對一遍看看帳目和現金一致不一致。王妃真是個怪人!除了王妃,還有哪家女主人會親自教一個小女奴算術呢?

  這裡的傭人很多,洗衣服做飯打水都有別人做。她的任務就是陪伴小王子和打掃這兩間屋子,可是,她的每一天過得並不輕鬆。要完成王妃給她的功課,還要學漢話和突厥話。惠芬是王妃的貼身嬤嬤,打點著王妃和小王子的衣食住行。阿依古麗是幫著王妃打理府內日常雜事的管事嬤嬤。這兩人是她的頂頭上司,只能說一點點蒙古話,一個說漢話,一個說突厥話,著急起來,指令和斥責就如天上下雹子,劈劈叭叭地砸下來,快得她聽都聽不清。出了兩三次錯,王妃和惠芬阿依古麗憐惜她初來乍到,語言不通,沒責罰她反加安慰,更讓圖雅羞愧難過。趁著惠芬和阿依古麗較為空閒心情好願意慢慢說的時候,她多問多記,幾個月下來,基本上能與這兩人對話交流。沒等她鬆口氣,王妃又叫她記帳,指定這裡一個年長的維吾爾管事做她的突厥文老師。惠芬說起圖雅的母親像是識文斷字的,也該讓圖雅學漢文,賀大鵬黃敬勇很疼愛這個小女孩,願意教她。

  給圖雅的感覺,她到這裡不是來當女僕或者奴隸的,倒是來做學生。圖雅很用功,拼命地吸收著這些人教授給她的東西,努力不讓他們失望,特別是不叫王妃失望。她渴望聽見王妃含笑誇獎,每當那個時候,她就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女孩。

  喂完奶,收拾乾淨,楚言把兒子抱到光線較好的外間,坐在搖椅上慢慢搖著,拿著玩具逗他發笑,發覺圖雅呆呆地望著她,微笑問道:「怎麼了?」

  「王妃和其他人不一樣。」一不小心,圖雅說出了真心話。

  「哦?怎麼不一樣?」楚言不以為意地笑著:「多隻眼睛?還是少個鼻孔?」

  圖雅著急地辯解:「不是,王妃。我是說,王妃是最美最善良的人——」在王妃笑吟吟的注視下,圖雅絞盡腦汁想著最能表達心情的詞語。

  這小丫頭聰明勤快,乖巧忠誠,樣樣合她心意,只是太老實古板了一點。楚言時常忍不住要逗逗她。

  見媽媽望著她,小哈爾濟朗也歪著小腦袋看著圖雅。兩雙相似的眼睛直把圖雅望得要冒汗珠子。

  「王妃,」阿依古麗出現在門口,口氣有些猶豫:「大夫說瑪努快要死了。她請求見您。」

  「我知道了,一會兒就過去。」楚言悄悄歎了口氣。阿格策望日朗把管家的權力完全交付給她,連帶地把那些女人也丟給了她照看。她對這個苦差實在頭疼!不在意她們是她丈夫的女人,也無心表現賢良大度。同情她們的不幸,可她無力影響這些女人的命運,很怕自己不小心流露出太多的同情和女權傾向,不經意間給她們一些註定要破滅的希望。

  好在眼下經濟狀況很好,她讓阿依古麗儘量給她們好的待遇,只要不過分的要求都予滿足。

  瑪努是那些女人中非常特殊的一個。說實話,楚言很不明白她何以是「那些女人」之一。在噶爾丹時代,瑪努的家族頗為顯赫,父輩幾兄弟都很得噶爾丹賞識,是噶爾丹的忠實追隨者,為了噶爾丹的偉大事業獻出了生命。瑪努的父母很早在戰爭和疾病中死去。除了如今投奔在阿格策望日朗手下的一位叔祖一個遠房舅舅,瑪努舉目無親。阿格策望日朗沒有娶她的政治理由,但是,瑪努很美,又生下了一兒一女,總還應該是有些感情的。楚言冷眼旁觀,覺得那個八歲的男孩還是有一些像他的地方。在物質上,他對瑪努另眼相看,很多待遇不比王妃差多少,應該也是顧念舊情的表現吧。

  想到這麼多年,他始終不承認這兩個孩子,就這麼看著母子三人悲傷屈辱地生活在他眼前,楚言就無法不心寒,無法不反感不戒心。人生總有起落。如果有一天,她失勢,她的孩子是不是也會受到同樣的對待?一個不愛自己孩子的男人,他的誓言,他的承諾,能值幾分?

  看見楚言,瑪努眼中閃過一絲喜悅,掙扎著要下床行禮。

  楚言輕輕地止住,直接深入主題:「免了。你是不是有什麼放不下的心事?」

  「王妃,謝謝您來見我!佛一定會保佑慈悲的您。」瑪努虛弱地喘著氣,伸出骨瘦嶙峋的手想要觸碰楚言,又帶著幾分膽怯地垂了下去,招手讓邊上兩個孩子靠近:「能得到大王子和王妃的善待,是我一輩子的幸運。我快要死了,放心不下的只有阿爾斯冷和水靈。請讓他們留在您的身邊,作您忠實的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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