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楚湘雲 > 清風吹散往事如煙滅 | 上頁 下頁 |
二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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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上前幾步,跪倒在地:「請公主救救我的女兒。 楚言回過神:「起來吧。慢慢把事情告訴我。」一邊仔細打量這名女子,面頰黑紅粗糙,就是一個粗作的下層婦女,五官卻比突厥人蒙古人纖細柔和,聽口音像是中原一帶的。是被人口販子千里迢迢賣到大漠來的?還是被強掠來的?哈密有清軍駐紮,幹什麼了?難道官匪勾結?還是,象郭靖他媽一樣,家庭發生變故,輾轉流落到此?那樣的話,她女兒不就是女郭靖了? 那女子一張口,未出聲,先落淚。 惠芬見楚言半天沒吭聲,猜想是那走神的毛病又犯了,柔聲對那女子笑道:「要公主救你女兒不難,可你總得先說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沒頭沒腦的,讓公主怎麼幫?就從你叫甚麼名字,家住哪裡,怎麼到了這裡為奴說起吧。」 「是。奴婢娘家姓韋,喚名芝華,祖籍關中。」喉間哽了又哽,方才艱難地說道:「奴婢命薄,遇人不淑,以至淪落為奴。」 惠芬不滿道:「你既央求公主相助,卻又言語閃爍,遮遮掩掩,不肯吐實。這麼藏頭藏尾的,無處查實,誰知道你是不是別有居心?」 韋芝華急忙頓首:「奴婢不敢,奴婢說的都是實話。」 想她原是好人家的女兒,一時糊塗,做出有辱家門之事。這些年來輾轉漂泊,孤苦無依,歷經苦難,曾幾次尋死,只是放不下女兒。回想當日,就覺得種種磨難都是當初杵逆父母的報應,無顏再見父老,心中唯願爹娘以為她早死,不願再令家人傷心屈辱,甚至刻意隱藏家鄉來歷,就是對女兒也不曾說過。今日,聽說大王子與王妃路過,想起曾聽說這位王妃是大清公主,不由觸動她長久以來的思慮。她這一輩子,無論怎樣,都是活該,可女兒是無辜的。她的命運不應該重蹈于女兒身上。避開主母,她主動對主人,也是她現在的男人,提出願意過來服侍,又抓住機會引起了王妃的注意。這樣的機會,不會有第二次。 韋芝華拿定主意,最要緊的是取信于公主,讓女兒逃出火坑,其他的罪,她可以用這一生和以後的生生世世來贖:「回稟公主,奴婢家住——」 「我相信你。」楚言突然說道。 韋芝華又驚又喜,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是啜泣。 惠芬訝道:「公主?」一塊兒呆了這些日子,她怎會不知道?這位主子雖然好相處,可只是面上隨和爽快,心思是極重的。取信於她,並不容易。 「我相信你。」楚言微笑著又重複了一次:「我知道你有很多傷心事,不願意提,就不必說。我不喜歡說話時得盯著別人的頭頂,你先站起。告訴我,你女兒叫什麼名字?多大了?出了什麼事兒?要我幫什麼忙?」 「她上個月滿八周歲。她出生時,主人在喝酒,順口起了圖雅這麼個名字。我悄悄給她起了一個漢人的名字,叫做猗蘭。」 從她開口說話,楚言就覺得這個韋芝華態度從容,談吐不俗,暗暗存了好感,猜想她有些來歷,也能體諒她不願連累家人名聲的心情。聽見她給女兒起的名字,不由問道:「蘭之猗猗,揚揚其香。可是這『猗蘭』二字?」 「正是。這孩子從會走路就幫著幹活,做飯漿洗縫補帶孩子都做得來,性子也安靜謹慎。若能讓公主看得順眼,留在公主身邊做個小丫頭,就是她的造化了。」 楚言更加憐惜,幾乎已經打定主意要幫這個忙,卻想到一個問題:「你女兒的生父,是什麼人?是蒙古人麼?」萬一這女兒是她和現在這個主人生的,這事兒可棘手。 「是漢人。奴婢被賣到大漠時就已經懷著她。」 楚言很想問個究竟,到底克制住了好奇心,沉吟片刻:「你把她帶到我這兒來,讓我看看,再做道理。」 這就等於是答應了。韋芝華心中一塊大石落地,歡喜得又落下淚來,忙忙地磕頭謝恩。 楚言也不攔她,卻問:「你,不想同你女兒一起走麼?」無非是要想個說法打動阿格策望日朗出面,帶一個走和帶兩個走沒區別。看她們母女相依為命多年,倒是不想把她們分開。 韋芝華紅著眼搖搖頭:「我還有一個兒子,剛兩歲,是和現在這位主人生的。主人的大兒子粗笨愚莽,對這個小兒子倒很上心。看在兒子的份上,對我還好。」 楚言點點頭:「我明白了。你先去吧,想個法子把你女兒帶到我這兒來。」喚來阿依古麗,命她叫個人陪著韋芝華回去。 待到帳內只剩她們兩個,惠芬低聲埋怨:「公主這事做得魯莽了一些。這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多少雙眼睛盯著公主!不知多少人想在公主身邊埋顆釘子呢。我看這個韋芝華是個有心計的,又給她那個主人生了兒子,萬一——」 楚言安慰說:「她再怎樣有心眼,她女兒也不過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咱們這麼大的人,還能被一個孩子給嚇住了?當真別有用心,日後少不得要落下蛛絲馬跡,到時候,我自有辦法,不會叫她討了好去。難得在漠西見到一個同種同族的人,又是這麼一個境遇,怎麼忍心不幫?買一個女奴也不是什麼難事。」 惠芬知她心意已決,心下也為韋芝華的遭遇惻然,便不再多言。 阿依古麗拿了油燈近來點燃,惠芬自去預備晚飯。 楚言和衣靠在榻上,閉目假寐。阿依古麗不敢打擾,悄悄退了出去。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之子於歸,遠送於野。何彼蒼天,不得其所。逍遙九州,無所定處。時人暗蔽,不知賢者。年紀逝邁,一身將老。」當為王者香的猗蘭,深陷於泥沼,與眾草為伍尚且不能——韋芝華母女的不幸勾起了楚言的感慨。 回想起來,有關《猗蘭操》的來歷故事,還是四阿哥講給她聽的。說起《猗蘭操》琴譜已然流失不可尋,四阿哥似是頗為遺憾。 他本是隨意閒談,可她惦記起文字獄,暗暗譏諷道:「從來的當權者,嫌文人不順他心意,把人關起來不算,還要把書全找來燒了。點把火燒書容易,也不知多少好東西就是這麼給燒沒了的,後世的人再怎麼惋惜也無處尋。可算央及子孫的第一事。」 說得四阿哥沉下臉,盯了他好一會兒,難得倒是沒發脾氣,悶了一會兒,還撥彈著琴弦吟了韓愈的《猗蘭操》辭。 還有那回,她幫著何七種蘭花。胤禩路過看見,笑了笑沒說什麼,回頭畫了一張《種蘭花圖》請她評點。 畫上那旗裝女子,眉目有幾分像她,纖柔娉婷,扶著花鋤,姿態閒適。她故意搖著頭:「你這畫,要是仕女圖,我就不說什麼了。要說種蘭花,這畫中人哪有點幹力氣活的意思?腰不彎,腿不屈,十指不沾泥,監工還差不多。」 他笑著辯解說:「理雖如此,美人種蘭花,總不能與圃翁種蘭花一樣,畫得優美雅致一些才好。」 她故作驚訝:「你不知美人與圃翁一樣,也要上茅房,也會鬧肚子?趕明兒,你畫一張《美人鬧肚子圖》給我看看,美人怎麼就優美雅致了?」 他噴笑出聲,指著她的鼻子笑駡:「罷了,與你這村姑說不通。」 很多事,不管當初發生的時候,懷的是怎樣的心情,數年以後的如今,回想起來,只覺得溫馨親切。那般壓抑的皇宮,人人自危,小心謹慎,她還能這樣張揚個性,除了天生遲鈍,大概也是那些人寵出來的。 又想到最後一封信裡,胤禩提到侍妾有孕。算算日子,順利的話,那孩子比她的小上一些。希望是個男孩,平安降生,解決他無子的問題。現在,正是他人生的頂峰,春風得意。她只望他這樣的日子多一日是一日,厄運的開始晚一天是一天。 想起這兩個人,也就不由得想起他們已知的不可改變的未來,自己難以預測的前途。 感覺小傢伙動了動,似乎傳染了她的不安,楚言低下頭輕聲安撫:「不怕,有媽媽在。」 阿依古麗走進來報說韋芝華母女來了。 見到那個小姑娘,楚言立刻明白韋芝華擔憂的原因。 八歲的女孩,衣服破舊但是乾淨,額頭上有一道舊傷痕,但無損清麗,身體有些瘦弱,卻有一股出塵的氣質,眼神是不符合年紀的沉靜淡然,仿佛八歲的人生已經歷經無數看破塵世。下等粗俗的男人不能欣賞這氣質的美麗,卻很喜歡折辱這份氣質。也不知有多少如狼似虎的眼睛盯著她,等著她再長大一點,再長開一點。再晚兩三年,她只怕就要被推下無底的深淵。 轉而看向韋芝華,她的身上隱隱還有一些與女兒酷似的美麗,想必這些年為了保護女兒,她吃了不少額外的苦楚。隨著她的美貌被苦難漸漸磨去,女兒的美麗日漸引人注意,她將再也無法將保護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蹂躪侮辱。 「你會唱歌嗎?唱一首童謠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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