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楚湘雲 > 清風吹散往事如煙滅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忙把她的兩手合在掌中捂著。她兩眼上下打量,笑道:「那只狗熊蹭了你一身泥。」

  他想想也覺得好笑,等她的手稍稍熱起來,自去邊上一個箱子裡,翻了件外袍出來換上。

  她還在想著九阿哥的熊樣,歎著氣說:「我原以為九爺是你們兄弟裡,最像黃帶子的一個,誰知,耍起無賴來,竟是這般模樣。」有點象偶像破滅的感覺。

  他換好衣服,過來將她抱在懷裡,小心地環著,口中笑道:「那是因為他沒把你當外人。」

  「難道他打小就是這樣?」

  「他打進學起,就總來求我幫他做功課,無賴癡纏的樣子,我反正是看慣了。人前,皇阿哥的架子還是端得十足,等閒不曾被人看破過。」

  「你總替他寫功課麼?」

  「罰抄書什麼的,會幫他抄一半,有時他趕不出第二天要交的文章,也會幫他。交不上功課要挨打,還要被他額娘數落嫌棄,也怪可憐的。」

  她突然想到一人,吞吞吐吐地問:「那個,八福晉,也是你們一起長大的吧。」

  他望了她一眼,將她擁得更緊了一些:「不是。她常常會進宮,老早知道有這麼個人,見到的時候,我已經十二歲,她九歲。」

  記得很清楚嘛!她撇撇嘴。

  感覺到她的小動作,他心中起了一股暖意,輕輕吻著她:「放心!她不會再設法與你為難。」

  「呃,其實,我倒不怕她,不過覺得,是我對不住她,你,我——」她咬著唇,努力地理清自己的心思。

  他歎了口氣,沒想到她在為這個介懷,下了決心:「楚言,我有些事情要告訴你,你不要惱,慢慢聽我說完,好麼?

  「說實話,當初,我年少之時,大概是喜歡過她的,和她的婚事,也是歡天喜地答應下來的。

  「寶珠的額娘在宮中撫養長大,原本也要嫁到蒙古去和親。安親王極愛這個女兒,幾次向太皇太后求情。太皇太后念在安親王勞苦功高,親自為她挑了明尚額附。寶珠年幼喪母,安親王愛屋及烏,將她接回府中養育,視若掌珠,不免有些溺愛的過頭。據說,她幼時生得粉雕玉琢,冰雪可愛,又能言善辯,頗得皇阿瑪的歡心,安親王福晉進宮請安時常常帶著她,宜妃有時也會把她留下住幾天。

  「我那時默默無聞,她呆的那些地方,並不是我輕易能去的,但時常會聽見底下人說起寶珠格格如何如何,對她的事並不陌生。

  「那日,九弟拉我去御花園玩耍,遠遠聽見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走到近前見她一身紅衣,陪著皇阿瑪和宜妃在千秋亭裡坐著說話。我和九弟請過安,只能規規矩矩垂首站在一旁,聽著她同皇阿瑪有說有笑,妙語連珠。

  「從那以後,又見了幾次,她總是明豔風光,對我至多不過是敷衍一句『八阿哥吉祥』,眼裡又何嘗真有我這個不受重視的皇阿哥。直到我封了爵,前來奉承巴結的人多了,她對我才有了一點真心的笑意。

  「那年秋獵,她急躁莽撞,與大隊人馬走失,又被一隻野豬驚了馬,摔倒在地,恰好我策馬經過,聽見聲音,兩箭射死野豬,將她救回營地。回宮以後,皇阿瑪就把我叫去,說明尚額附來提過親,問我的心意。我欣喜若狂,一口答應。那些年,若問我女孩兒的名字,我知道的也只有寶珠這麼一個,她容貌又美,身份又高,就是太子妃,論門第也還比不上她。我當時年少無知,只當自己終於出人頭地,揚眉吐氣,就連這樣一顆奪目的明珠也要歸我所有。

  「我歡歡喜喜地把婚事告訴額娘,誰知額娘一聽就急了,說我別的事她都可以不管,唯獨婚事不可馬虎,說要共渡一生的人,容貌出身都不要緊,唯獨性情要好,還說我不會與人爭執,寶珠卻是驕橫霸道慣了的,齊大非藕。額娘當時就要拉著我去找皇阿瑪,把這門親事退了,說我丟爵也罷,她挨一頓責駡也罷,這門親事斷斷要不得。

  「我哪裡肯聽,唯一一次與額娘爭吵。我看不上那些唯唯諾諾,索然無味的女人,看不起那些表面上賢德淑靜,暗地裡勾心鬥角,口蜜腹劍的女人。論人才論學識論品行論身份,我哪一點高攀了寶珠?這門親事不知會羨煞多少旁人,我又為何要冒險推掉?額娘拿我無法,歎了幾口氣,說了聲冤孽,再也沒有提過這件事。

  「額娘身邊早年是個叫碧蕊的宮女,仔細周到,與額娘名為主僕,實際上情同姐妹,大概是宮裡唯一一個真心對額娘和我好的人。我和額娘難得能見面,多虧她求了她的姨母,九弟的奶娘,常來探望我,為我們遞些消息和東西。我和九弟自小親近,也是因為這個。碧蕊出宮之前,又將她妹妹碧萼薦給了額娘。

  「她們的父親死後,碧萼的哥哥也死了,嫂子改嫁,母親帶著一個病弱的妹妹和兩個年幼的侄子,生活無著。額娘對我提了一下,我剛建府,正缺個可靠的人管家,就把他們接進府裡,本是想報答碧蕊的忠心,誰知卻害了他們。

  「我搬進新建的府邸,準備婚事,堵了一口氣,定要讓額娘看到我夫妻和睦,無限風光,不想,成親不過幾日,就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我第一次帶著她進宮請安,她在惠妃那裡談笑風生,到了額娘那裡一言不發,剛坐下就找藉口要走。從那以後,直到額娘晉了嬪,她一次也沒有去給額娘請安。

  「她看碧蕊碧萼的娘不順眼,百般挑錯。我心知不妙,想要另找地方安置他們,卻一時沒顧上,隨後,我隨皇阿瑪去江南,臨行前,低聲下氣地求她包涵那母女祖孫四人,一切等我回來再做道理。她滿口答應,誰知我走後,他家一個孫子玩鬧時無心撞了她一下,她就叫打板子。祖母護孫心切,不合在言語上得罪了她,她一轉眼捏了個錯,誣陷她女兒偷東西,命人將他們一家攆出府去。她母親替我管了小半年家,也得罪了一些人,趁機落井下石,借機扣了他們的值錢東西,竟讓他們流落到大街上。

  「碧蕊隨丈夫去了陝西,京城裡雖有幾個親戚,聽說他們是被八爺府趕出來的,也不敢收留。他們好容易在城外找到一個落腳地方,碧蕊的母親羞憤交加,一氣之下病倒了。她妹妹體弱多病,一向極少出門,卻不得不為母親的醫藥四處奔走,竟遭了歹人毒手。九弟得了消息,好容易派人找到他們,她妹妹已經含憤自盡。

  「我回京時,她母親已是奄奄一息,我承諾她照料她的兩個孫子,她已經口不能言,卻連連搖頭,滿眼驚懼,待我說清找人收養她孫子,不會讓他們進我的府門,方才放心地合上眼。

  「額娘得知消息,二話沒說,關上門就對著碧萼跪了下去。我——」

  他說到此處,竟是渾身顫抖,可以想像當日的震驚憤恨自責。

  楚言歎了口氣,輕輕擁住他,柔聲道:「不是你的錯。」

  「不是我的錯,又是誰的錯?更可恨的是,她聽說之後,全不以為意,還說她們命不好,怪不得別人。我氣得砸了東西,她為了安撫我,命人責打那幾個對她們母女出言不遜的人,罰了工錢,趕出門去。從頭到尾沒一句認錯抱歉,也沒說一句補償他們的話。

  「我好悔當初不停額娘的規勸,也發覺我原本喜歡的就不是她,而是心裡自己想出來的一個影子,卻糊裡糊塗以為那個影子就叫做寶珠。

  「辦完碧蕊母親妹妹的喪事,安頓好她侄兒,沒多久,我就見到了你。初見之時,你和她一樣穿著紅衣,一樣高聲笑著,我心裡恨她,連帶著也討厭你,不過因為佟家的關係,勉強還能對你和氣,卻暗地裡挑著你的錯。你雖然胡鬧卻不無理取鬧,我便暗想,那是因為你的身份比不上她高貴,容貌比不上她美豔。

  「直到你進了宮,出了事兒,我和九弟覺得不好向佟家交待,這才對你的事仔細起來。聽說你把蓮香薦給十三,又向小六子道歉,我才知道又看錯了人。等到你在浮碧亭說了那番話,我才明白,我心裡那個影子該是像你這樣的女子。而後的事情,你都知道。

  「楚言,你該明白,你沒有對不住她,就連我,也不欠她什麼。」

  楚言不知說什麼好,只能抱住他,試圖給他一點溫暖。沒有想到,他的心裡埋著這樣的事情。碧萼的家人令人痛心,卻不能真的責怪八福晉多少。看她當日對待貼身侍女的態度,就知道她受的是人上人的教育,視身份地位比她低下的人如同豬羊牛馬。有多少人會在意牛馬的感受,有多少人會珍視豬羊的性命?

  身為妻子,八福晉對待丈夫周邊事情的態度才是大錯,但這是他們夫妻之間的事,不需要她來置評。她只覺得心疼,心疼他受的屈辱,心疼他這麼多難過都只能埋在心裡,人前還要笑若春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