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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第五章 且將詩酒趁年華(下)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謝芳菲不斷探頭朝窗外看,坐臥不寧。謝脁在馬上看見,取笑說:「你就這麼急不可耐?早知道,就該把你留在府裡,省得出來丟人。」

  謝芳菲只是笑,一臉愜意的享受著柔風拂面的感覺,眯起雙眼低低嘆息:「公子,你看,這風裡夾著微雨,帶著青草泥土的香氣,是多麼的舒服!」此情此景,如詩如畫,驀地想起一句詩,下意識的說:「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說的真是再好不過。公子,你說是不是?」

  謝脁恰巧在馬上聽見,渾身一震,跟著吟道:「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越念越覺得唇齒留香,意境悠遠,像著了魔一般,一個勁的喃喃重複:「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他本人才氣橫溢,下筆成文,越能體味其中的高明之處,如久藏的醇酒,越品越有味道。

  轉頭望著謝芳菲,眼神已十分複雜,淡淡說:「此句詩文音韻和諧流暢,意境高雅脫俗,謝某生平從未聽過。」如果是前人的佳句,他不可能不知道。說著頓了頓,接著問:「芳菲,這是你觸景生情,隨口所吟?」神情冷峻,目光深邃。相對于謝芳菲這樣的身份,能讀書認字大家已十分吃驚,更何況還能出口成詩,不由別人不疑心。謝芳菲平時的言行舉止,已大大超出一個下人該有的胸襟見識。她就像是處在囊中的錐,始終是要脫穎而出的。

  謝芳菲渾身一僵,忙解釋:「不是的,公子,不是的……」卻不知該如何解釋。謝脁「哦」了一聲,又問:「那麼,你又是從何得知?」問的謝芳菲啞口無言,知道自己又闖禍了。這句詩本來就不應該在這個時代出現,現在就是向他解釋這不是自己作的,他恐怕也不會相信。謝脁是這方面的行家,豈是隨隨便便就能打發的?一定會問究竟是誰作的,名字,籍貫,生平,經歷,一一都得盤問,叫她怎麼解釋?簡直是百口莫辯。何況謝脁因為這句詩已經對自己起了疑心,以後恐怕不能再留在謝府了。

  他見謝芳菲低著頭沒有回答,只平靜的說:「芳菲,回去以後我有話要問你。你現在就好好想想該怎麼回答。」從一開始,謝脁不是沒有懷疑過她的身份動機,見她勤勤懇懇,謹守本分,也沒什麼心機,只當是家道中落之人,於是沒有多說什麼。現在看來,事情恐怕沒有那麼簡單,謝芳菲表現太過出眾,引起他的警覺。今天這番話只不過是再好不過的藉口罷了。

  謝芳菲一路上提心吊膽的跟在謝脁後面,半點遊山玩水的興致也無。若不是要想盡辦法見蕭衍一面,半路上說不定早就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了。

  雞籠山綠繁花明,銜山抱水,綠樹成林,到處有清流溪水,半山的杜鵑如火般燃燒開來,灼灼其華,轟轟烈烈,恍如世外桃源,別有一股天然的趣味,是建康百姓出遊踏青的好去處。竟陵王蕭子良的府邸坐落在半山腰,氣象宏偉,林壑優美。門前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說不盡的繁華熱鬧。走進宅內,迎面便是假山流水,九曲回廊,佈置的清幽雅致,一洗塵俗之氣。已經有許多賓客聚在角落裡三三兩兩的閒聊。

  竟陵王蕭子良看見謝脁,率先迎上來笑說:「玄暉,今日為何來的這樣遲呢?」玄暉是謝脁的字,以字相稱,顯示對對方的尊敬。蕭子良身材瘦削,年紀頗長,溫文爾雅,舉手投足高貴優雅,言語間十分客氣。

  謝脁施過禮,笑說:「王爺,玄暉願意罰酒三杯,以恕遲來之罪。」

  蕭子良哈哈大笑:「好,玄暉,這可是你說的。待會酒席上饒不了你,做詩也不能輕易放過你。」

  謝脁微微一笑:「但憑王爺差遣。」蕭子良拍拍他的肩,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玄暉兄,近日可安好?別來無恙乎?」謝脁轉過身,來人氣韻瀟灑,白衣裘帶,氣質不凡,忙笑著抱拳施禮:「元長兄,原來是你。託福託福,日子還不算太糟糕。」哈哈一笑。兩人久別重逢,自然又是一番親熱。

  謝芳菲悄聲問身邊的謝成:「謝管家,來的人是誰?公子為何對此人如此親熱?」謝成得意的說:「芳菲,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這個人啊,就是當今的秘書丞,王融王公子。聽說很有文才,公子十分推重他。」謝芳菲暗地裡點頭:原來是王家的人啊,這也難怪了。王,謝二家,皆是士族中的士族,算的上門當戶對,旗鼓相當。

  謝脁和王融敘完舊,來到一位年長者身邊,此人神氣內斂,慈眉善目,渾身上下透出滿腹的才氣。謝脁恭敬的作揖,低首說:「晚生謝脁,見過沈老。」謝芳菲在後面忙低聲說:「這個人連猜也不用猜,一定是沈約沈大學士,名滿天下嘛!」謝成瞪她一眼,讓她不要隨便說話。

  沈約一臉穩和,笑說:「哪裡哪裡,謝少還請這邊坐。」謝脁依言坐在沈約的下手。這次賦詩採取流觴曲水的作法,眾人按次序坐在流動的清泉邊上,酒壺流到誰的身前,誰便飲酒賦詩。

  謝芳菲滿場搜尋,仍然沒有見到蕭衍的蹤影。心下著急,不會不來了吧?那今次自己可真是機關算盡,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眾人依次入坐,旁邊有人笑說:「今天這個當真別致有趣,定要不醉不歸。來的路上還是淫雨霏霏,現在竟然放晴了,可見,連天公也作美。」身邊的人都點頭稱是,氣氛和諧融洽。

  這時,只聽的門口有人笑說:「大家好興致。王爺請恕小侄遲來之罪!」謝芳菲提著的心才放下來,來的人不是蕭衍是誰!竟陵王朗聲說:「這本王可做不了主。大家說這最後一個到場的人該怎麼罰呀?」眾人起哄,一時熱鬧起來,大家一致說:「先罰酒三杯,再做定論。」蕭衍也不推辭,接過酒杯,一連三杯,一氣飲幹,眾人都連聲叫好。蕭衍笑說:「這樣的美酒,怎能讓蕭某獨享?來,蕭某敬諸位一杯。」一時間,氣氛就熱烈起來。

  謝芳菲看著蕭衍,一出場就把握全域,揮灑自如。蕭衍三十來歲年紀,身長八尺,冠面朗目,容貌甚是俊偉,一股氣勢渾然天成,自有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令人心悅誠服。謝芳菲又喜又悲,萬千的情緒霎時紛紛湧上心頭。只有她知道,蕭衍的一生何其輝煌,又何其悲涼!

  蕭衍一一和眾人招呼,走到謝脁跟前笑著寒暄,看見謝芳菲,腳步一頓,仍舊若無其事的走開。

  酒過三巡,蕭子良站起來高聲說:「大家今日興致這樣好,那每人至少做一首五言詩,有能力的做兩首也可以,多多益善。做的好自然重重有賞,做的不好的,肯定也是要罰的。」眾人轟然允諾。蕭子良轉身說:「那就先請沈老限韻。」又讓人燃起一枝細香,說:「以香為限,香盡而詩未成者,那可就對不住了!」大家笑起來。一時間鴉雀無聲,紛紛埋頭苦思。

  「好了,大家把詩謄好交上來吧。我和沈老一一評判。」蕭子良催促道。有人皺眉歎氣:「哎呀哎呀,怎麼辦,怎麼辦,我才剛寫好半首……」一時間急的團團轉,見大家都交了,實在沒法,只好說:「算了算了,半首就半首吧,也暫且寫上去充數。」

  笑談議論間,蕭子良大聲宣佈:「根據我和沈老的一致同意,今天這次詩會玄暉當之無愧一舉奪冠;其次是元長,何遜;還有蕭衍小侄也很不錯。還有沒有寫完的,當然少不了罰!」眾人都笑嘻嘻的圍上來觀看。只見謝脁做了兩首,可見其才思敏捷,分別是:

  灞涘望長安,河陽視京縣。白日麗飛薨,參差皆可見。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喧鳥覆春州,雜英滿芳甸。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佳期悵何許,淚下如流霰。有情知望鄉,誰能鬢不變?

  戚戚若無悾,攜手共行樂。尋雲陟累榭,隨山望京閣。遠樹暖阡阡,生煙紛漠漠。魚戲新荷動,鳥散餘花落。不對芳春酒,還望青山郭。

  眾人嘖嘖稱奇,大為讚賞,說此詩骨氣請奇,辭藻華茂,不愧為眾詩之首。回頭看王融寫的是:

  遊人欲騁望,積步上高臺。井蓮當夏吐,窗桂逐秋開。花飛低不入,鳥散遠別來。還看雲棟影,含月共徘徊。

  沈約說:「此詩構思含蓄而有韻致,寫景細膩而清麗自然,語言華美而平易流暢,若不是玄暉光芒太盛,亦是奪魁之作。」

  何遜寫的是:暮煙起遙岸,斜日照安流。一同心賞夕,暫解去鄉憂。野岸平沙合,連山遠霧浮。客悲不自已,江上望歸舟。

  眾人看了說:「果然好詩。體物細膩,意態橫生,畫面鮮麗。難能可貴的是語言清新省淨而又精彩。尤其是『野岸平沙合,連山遠霧浮』一聯,氣象不同一般。」

  眾人又都齊首看蕭衍的詩,未觀其詩,先識其書。字勢雄逸,如龍跳天門,虎臥風闕。王融亦善書,況且家學淵源,見了這番字忍不住叫好,說:「觀其點曳之工,裁衣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

  眾人都笑:「他寫的好,你說的好,交相輝映,珠聯璧合。」看他寫的是:依然臨送渚,長望倚河津。鼓聲隨聽絕,帆勢與雲鄰。泊處空餘鳥,離亭已散人。林寒正下葉,釣晚欲收綸。如何相背遠,江漢與城闉。

  蕭子良說:「好固然好,只是情思浩蕩,頗為淒寒蕭瑟。」眾人紛紛稱賞,各自恭賀。蕭子良笑:「好的當然很好,只是不知道沒有交卷子的又該怎麼處罰?」眾人哄然鬧起來,你一言我一語,爭論不休。蕭子良說:「今天採取眾人的提議,沒有完成的人罰酒三巨觥,大家可要監督他們喝下去啊,一滴都不許剩。」沒有完成的人被眾人死命拉著強自猛灌,一夥人在旁邊吆喝起哄。做完詩,大家三三兩兩圍在一處喝酒清談。

  謝芳菲見人不注意,低聲對身邊的謝成說:「我早上可能吃壞了肚子,先出去一下。公子若問起來,你說一聲。」謝成叮囑她可別走遠。她從旁邊溜出來,特意從蕭衍跟前繞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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